【全员向/天津卷】小陶

*蒲熠星×郭文韬齐思钧×唐九洲还有一趴周峻纬单人邵明明穿插

*第一人称视角,傻不愣登的中二少年,有玩梗,建议显微镜观看(?这也不必

*带cp的全员向在1-4,后面分章纯粹为了完善设定,是“我”的故事,可以略过不看

*同人ooc严禁上升真人

0.

我,鬼,懂?

1.

普通人看不到我。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呆在一栋阴森森的废弃公馆里。长廊灯光闪烁,玄关的钢琴键被按落下去时灰尘四起。我不知道自己来向何方去向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哪里是出路。

公馆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偶尔有公馆庄园外的孩童大着胆子跑来冒险,我最开始还觉得热闹,伸出手想摸摸他们示意,但却眼睁睁看着手臂从他们的肩膀上穿过。后来听他们大呼小叫实在烦人,就在镜子里现出身形。也不用摆出凶神恶煞的嘴脸,只需面无表情地在他们身后一杵,那些逞英雄的小屁孩就会吓得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地逃离这个鬼地方。

我无法离开这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尝试过趁着孩童推开年久失修的大门时顺着夹缝偷偷溜出去,但每当我走到公馆大门前的那一刻,都会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脑中不停地重复着“不能出去,不能出去”,这时我好似没有了双腿,只能牢牢钉在原地,怎么挣扎都无法向前挪动一分。

就这样,这里空寂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耐得住寂寞,但也会觉得无聊。公馆的每一个房间我都去过不止一遍,可以看出来,这里曾经生活过几代人,而最后一任主人是一对夫妇和一个男孩,他们似乎搬走得很匆忙,不少东西都遗落下来。

只有一个房间是空荡荡的,里面的墙壁被熏得焦黑,门也摇摇欲坠,像是有人曾在这里放了一把火,把所有生活留下的痕迹都烧成满地的灰烬。

这种时候我就开始使劲回忆以前的事情,不起眼的小事没有印象,那就想刻骨铭心的大事。出生、磨砺、恋爱、死亡。想得头皮都发痛了,脑子还是就像被冰封的湖,怎么敲打也激不起一丝水花。

在回忆过往的漫长时间里,公馆闯进来一伙人,青年模样。在卫生间里翻箱倒柜,溶了红墨的水泼了遍地,天花板也险些捅漏了,捧着我早就翻烂的家谱如获至宝。他们是极有意思的人,被我闲暇时布置的整蛊道具吓成连环推倒的多米诺,牵连摔倒时香肩半露十分妩媚——这句当然是玩笑话。

有可能我的笑声过于响亮了,在他们真的穿越黑暗的走廊来到书房的时候,气氛霎时凝固了一瞬。我站在电脑桌后,面对着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一行人,第一次看见有人的目光切实地望入眼底,把我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没有镜子,没有尖叫,没有溃逃。为首的向我扬了扬刚刚缴获的族谱,剪秃的圆指甲嵌入肉里,用力过猛的青白指尖按在某个名字的空档下。他向我伸出手,也许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在我眼里像被慢动作剪辑了一样,一帧一帧翻闪过,最后停在面前。是挺直身板低下头就可以触到的距离。

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无声地喟叹。眼睛眯起来,眼角堆积的纹路瞬间让我对他年龄的猜测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现在想来真是罪过罪过,贸然降低自己辈分不是什么聪明行为。

他说:“噢,很高兴认识你,小陶。”

2.

逃脱者联盟是座三层小洋楼,玻璃窗的左右两边摆着两盆花,像是被风刮携来的种子随意发了芽。整座小洋楼只有这两盆绿色,傍着空调口冬暖夏凉,还有嘟嘟定期浇水施肥,待遇比隔三差五外出跑任务的总部成员好出几个层次。

七八月开花最盛,星星碎碎的零散紫花,凑近了闻也不香,没有什么味道。其中一盆在我来到逃脱者联盟的第一天就开得绚烂。蹲在瓷盆边拨弄草叶,过会一定会又从某个难以预料的角落凑过来个脑袋。脚步轻的是嘟嘟,有意放缓的是小齐哥,跺出声响的是潘潘。

“为什么只放两盆花在屋里?”我问,听起来傻乎乎的。

嘟嘟对我总是很有耐心。她是整个总部里唯一的女孩子,性子乖,脾气更温和。她很喜欢笑,是不会熄灭的小太阳。眼睛勾起来,弯成一弧新月。我喜欢和她讲话,她是太好太好的人了。

“以前有不少花,只不过后来有段时间大家都不在侦探社,所以就都枯了。”嘟嘟的声音很轻,“后来明明说养那些名贵的怪浪费经费的,就从俱乐部那边随便挖了点好养活的花拿回来了。”

没错,俱乐部。逃脱者联盟作为一个看似独立的私人侦探社,实际上是那座作用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弄明白过、但是鼎鼎大名的名侦探俱乐部下的分支企业之一。上到人命关天的绝世疑案破除,下到清官难断的婚外情调查,似乎都在这座俱乐部涉猎范围之内。

“这花有名字吗?”

“不清楚,大概是有的吧。”嘟嘟说,“部长说这些花是蒲熠星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亲手种的,那会儿我还不认识他们呢。”

嘟嘟不是侦探助理,也不是侦探学院的毕业生,但现在却在逃脱者联盟里安心工作,这实在是很奇怪。我问及她这件事,她也只是耸耸肩,用新做的粉红色指甲轻轻敲打办公桌边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呀。

“我毕业之后去做了空姐,部长在有一次飞行过程中要了我的手机号,说有家事务所需要后勤,工资很高,我看不像骗人,就来了。”

“我觉得老大看上嘟嘟了。”唐九洲言之凿凿,“他书架上放了一沓情书手稿,是‘给DD’的,DD不就是嘟嘟嘛。我认得他的字的。”

我没有问为什么部长会看上嘟嘟,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去社长的办公室,还可以扒着书架翻出小说手稿。唐九洲虽然年纪小,但也是公认资历深的侦探助手,在逃脱者联盟建立之初加入。我和他关系很好,也见不得他冷场,于是半推半就抛出我的问题:“那为什么他俩没有在一起?”

唐九洲挠挠脑袋,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推上鼻梁,露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就像他第一次听说名侦探俱乐部的建立目标是为了帮包清白找弟弟、但是又没有弟弟的任何照片时一样。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你别问啦。他说,伸出手装作要推我,手臂虚虚拢着视力估量的界限。他是很贴心的同龄人,知道我不喜欢被手臂穿透的感觉,即便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

于是我没有再问下去。这是我与他们签下的条约,在阿蒲带我迈出那座高耸的公馆大门的一刹那生效。我帮助他们暗中查案,他们替我找回丢失的记忆。第一条,逃脱者联盟的秘密很多,不要擅自查探或询问。

我的确不应该多问,也不应该随意走动。有回一个老道路过,我刚好窝在沙发上打游戏,隔着落地玻璃和他看了个对眼。那老头花白胡子都竖起来了,门铃按得叮当响,扯着前台火师傅的袖子说屋里有鬼尽快铲除。火师傅胡搅蛮缠的能力一流,和他对线就是小学生打国家运动员。以至于他瞄了一眼老道手指的位置,趁人不注意咣地一脚踹出去,扔下一句“关老爷像不认识?我看你是嫉妒我家财源广进,没事来找茬的是吧”,扭手反锁大门。

以后在客厅打游戏一定要拉窗帘!小齐一边在某宝上搜电动窗帘的打折季日期,一边念念叨叨。我刚刚没什么感觉,甚至连打团开大都没耽搁,看起来十分临危不惧,但事后想起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塑造出的天师形象,再设身处地揣度一下自己的战斗力,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点头如啄米。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一定。

眼看着火师傅也要撸袖子加入战局,这时候出来打圆场的一定是阿蒲。在任何不涉及文韬的事件上,他一向都会化身戴着红袖章的居委会蒲艺馨女士,用吸引全场火力的方式来彻底解决问题。尤其是遇到我被数落的情景,只需要随便扔出来一件在场某人的陈年糗事,百分百能达到开启下一个话题的目的。

但是这回,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文韬拉着胳膊毅然决然地拽进了档案室。“今天我就不信了。”文韬早上刚洗完的头发又炸成了鸟窝。他叉着腰,理所应当地使唤阿蒲。你,再把这一溜翻一遍,找蓝色的文件夹,里面有张去年年初的案情报告,撒老师急着要。

游戏打完一局,水晶破碎,巨大的灰蓝色Defeat占据整个屏幕。我把手机扔到沙发另一边,溜去天台打篮球。路过档案室门口,看到门稍微露出一条小缝,阿蒲和文韬背靠背坐在凌乱的文件小山当中仰望天花板,四十五度角的阳光有一种淡淡的忧伤,然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窜起来,动作过于激动,差点踩到塑封袋滑倒。诶不对啊韬韬,咱们电脑里不是有电子备份吗?

这句话我听着耳熟,但不是他们俩常说的,而是潘潘和石凯的口头禅。我爬上二楼后,篮球的梆梆砸地声恰好停止,这两位垂头丧气地坐在开放空间的沙发上,一个仰头喝水一个低头冲蛋白粉。天台的门大敞着,峻纬站在三分线外,手臂上肌肉绷紧,掷出一道完美抛物线。

“再陪我来一局?”我凑过去问。

“不打了不打了。”潘潘晃悠手里的杯子,让蛋白粉冲得更均匀,力道大得像要把杯子盖掀翻,“周峻纬欺人太甚!”

“就是。”石凯嘴里还含着一口水,说话含含糊糊,“他唆要让我们一只手!我们两个哪里有这么擦!”

峻纬听到这句话,也不辩解,一手把搭在门把手上的毛巾拽下来擦汗,一手去捞潘潘身边的矿泉水瓶:“是这样,你们两个的水平都很好,只不过配合起来有点冲突,经常妨碍到对方发挥。”

于是原本同仇敌忾的两个人顿时反目成仇,石凯去抢潘潘手里的蛋白粉瓶,潘潘抓住石凯的肩膀前后摇晃,势要为“你碍我还是我碍你”这件世纪难题寻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解答。要是世上真的有一生之敌,那我相信面前掐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绝对会顶着这个名头,先cos刘备曹操再找出羽毛球拍模仿林丹李宗伟,纠纠缠缠到天涯。

那天他俩无休止的掐架,以及人越来越多的观战终结于明明手机尖锐的铃声,那是他自己的尖叫,录于被鬼屋里的红衣学姐抓住脚踝的前后两分钟,只有名侦探俱乐部的几位常驻侦探和部长才能享有这等惊悚的殊荣。接起来,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温和。七夕快乐,明明。

包清白的恶趣味绝对别具一格,在七夕前三天给单身员工打电话提醒即将到来的“美好”节日是其中最有杀伤力的一项。不光是明明,还有潘潘王老师和嘟嘟,甚至连远在海外努力学习否则就要继承家产的郎老师也囊括在内。那天晚上,五个人开着视频电话,拉上不需要睡眠的我,坐在天台篮球架下面,看了一夜的月亮。

3.

如果哪天逃脱者联盟的侦探助理们全部都晋升为侦探,或者侦探助理可以配备助理,那么如果那个时候我遵守合约留在这里,我一定要第一时间跑到峻纬的办公桌旁边毛遂自荐。别问,问就是我馋他的限量款球衣。

我曾经好奇过,峻纬这个人有什么不会的吗?打篮球他是很好的前锋中锋或后卫,打游戏他是超级棒的法坦,扛伤南波万。在傍晚的广场喷泉边拉小提琴唱玫瑰人生,要联系方式的女孩能排满一条街。情人节不想做饭,开车出去给大家订餐,一路上遇到的搭讪没有三十也有二十。

于是,峻纬停下写日记的笔,盯着面前墙壁的裂痕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我:“我觉得,我不会狠心。”

“嗯?”我的质疑声大得像烧开水的暖壶,噌地一下从地毯上窜起来,扳着手指头数,“上回小卖铺老板的女儿,上上回健身房的前台,上上上回委托人家的邻居……你明明都拒绝了!”女孩子个个都泫然欲泣,这还叫不狠心?

周峻纬笑得有些赧然。“不是这种狠心,小陶。”他解释,“作为一个侦探助理,我面对着不被警察知晓的案件,有的时候会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世人。”

整个郊区公寓的住户都以为自己是小说人物,浑浑噩噩活在世上,一心只想要置他人于死地。这样的诡异案件的确是闻所未闻。我不需要睡眠,半夜看完结案报告也难免脊背发凉,回房间的路上专门挨个按了按各个屋的镜子,确定没有什么暗门后才安心钻回被窝打游戏。

于是我回忆了一下案情,问峻纬:“这次你也很犹豫吗?”

峻纬没有回答,只是说,如果他也是那样的处境,他也会做出一样的举动。

一样的举动是什么?杀人吗?我问。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下。峻纬的双手垂下来,反握住书桌上的黑水笔,尖端顶在白衬衫下摆汩汩流墨,最后凝成一小片黑疙瘩。他低下头,用思考者的姿势审视着这块污渍,就当我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站起来把脏衣服扔进洗衣篮的时候,周峻纬这个b……站的新会员煞有其事开口,说道:

“不会,因为我比他们都聪明。”

要是其他人说这句话,我可能会不以为然,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但是碰上峻纬,我总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我这么和明明讲。明明也不觉得奇怪,说当然啦,要不然人家怎么混演员这口饭。

要不说峻纬什么都会呢,他对片场很熟悉,在没有助手任务的寒冬期甚至会有一些大洋彼岸的欧美剧主动联系他,角色一般是路人甲乙丙丁,四五十集的戏平均下来每集出场时间不超过五分钟,一半还是背景板。上一部校园剧播出时我和唐九洲搬着板凳守在电视机前,数着峻纬两集里的露脸次数。九次过路人,三次观众。

“周峻纬!”唐九洲站起来举着板凳欢呼,“你要火了!”

火了的代价就是在接到收集某个三线女演员绯闻的单子时被毫无悬念地推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差事,更何况调侃峻纬在名侦探学院进修时伪装学拿了C这件事一直是茶余饭后的保留节目。但金钱的力量永远是无穷的,在火树坐镇前台的时候尤为如此。排班时我答应与峻纬一同去,并不是质疑他的能力,只是担忧。

“不用想这么多,小陶。”明明坐在与我相对的沙发上翘起左腿,手里刀刃打旋,颜色鲜艳的苹果皮蜷曲着垂吊在手指边。

他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手指后错时注意力即刻被手里坑坑洼洼的红色果实吸引:“今天谁出去买的菜啊,唐九洲是不是你?”

九洲应声赶到。明明竖起大拇指给他看指腹的染色,表情嫌弃到像在看一个五谷不分六畜不辨的懒蛋:“都打了蜡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他们两人打打闹闹。水果刀放在茶几上,是峻纬从留学的国家寄回来的双立人,已经有些年头了,依然很锋利。我拿起来,学着明明的样子接着削苹果,很慢很笨拙。新手用这么快的刀容易受伤,但是我不怕流血,这很好。

明明被火树十万火急地揪去前台,滑到嘴边话最终还是没了影子,但是我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拿C不是因为学得不好。峻纬没有出席占比最高的期末考试,平均分毫无疑问被扯了下来。教授联系他参加补考,被回绝得很干脆。这中间也许有什么隐情,毕竟成绩很重要,从隔壁奶茶店姐姐拿着offer泪流几公里、拉着客户就报喜这样的行为就可以看出来。但我不打算问。

“小陶很乖。”峻纬这么和我说,身边人流涌动的骚乱如海浪般一声高过一声。喧嚣是片场的主色调。

又是这种慈父语气,我不是小孩!我恨不得抓住他的衣领戳额头。后勤阿姨拉着配角小女孩的手塞糖,说小姑娘真乖真可爱,粉雕玉琢像个洋娃娃。但我不像洋娃娃,我在镜子里的样子已经是个少年了,脸色惨白,瘦得像根麻杆,穿着背带裤和白T恤。你别说,当时我死的时候还挺随意,一看就不是个讲究人。

但不管怎么样,每当我想起自己面貌的时候,总会油然而生一种愧疚感。虽然长相这件事我不能操控,但长得太吓人,就算五官很帅,也难免会吓到过路人和花花草草。

直到后来,我发现只有逃脱者联盟的人能看到我,于是也就释然了。反正阿蒲峻纬他们几个大概都已经习惯了,死人难道不比我吓人?我除了肤色不太对之外,总体还是个人模样,他们见过的那些面目狰狞的受害人,连五马分尸的都有。看结案报告都觉得瘆人。

等我回过神来,峻纬已经把脸用密不透风的头盔遮挡得严严实实。玄幻剧的群演都有各式各样的伪装,循环利用不成问题。和他对戏的就是我们的任务对象,年纪已经不小了,角色也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脸保养精致,手也不粗糙,人很礼貌,在卸妆的时候多看了我们这边好几眼,吓得峻纬把手里的塑料道具枪从左手换到右手,结果只是有一句话扔过来,“小伙子不错”。听起来是夸奖,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反胃。

而当我看到她和那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的情人在客厅你侬我侬后,恨不得立刻冲出小别墅,找个花圃大吐一顿。

所幸我没能目睹什么少儿不宜的场景,只是钻进后备箱,一路被保姆车运到某所郊区公寓。否则峻纬就算冒着赔偿齁贵违约金的危险,也要把我硬喊出来——他绝对会这么干,从他递给我相机时装作漫不经心问的那句“怎么样”就可以看出来。暴露了吧周峻纬!我不光看到他们拥抱,还有啵嘴喔!

但是我实际的回答很简单:“挺好。”

然后峻纬就摇头,像个停不下来的拨浪鼓。两张纸皮破了洞,风呜呜向里裹,又向外逃,这就是他的叹息。

这只拨浪鼓从我接过相机一直摇到我回到车上。要不是习惯了他这种做派,我真要掰过来脑壳看看是不是把脑仁晃悠没了。在场的就我一个,要是鸥侦探看到自己聪明伶俐的表弟回来只会阿巴阿巴了,绝对得把我一枪毙命,血溅俱乐部——不对,我没有血。

我把相机抱在怀里,听见悦耳的引擎发动声。峻纬挂档倒车:“我刚刚装了好一段停车打电话,没想到没一个人路过,真是浪费感情。”

“那就是说我应该晚点出来喽?”我有意曲解他的意思。

峻纬笑起来,口罩遮住半张脸,声音闷闷的,像鼻子塞住了:“再晚出来就要被扣分了,这可是违规停车。”

“偷拍这种事完全可以交给狗仔。”我向他抱怨,“又不是凶杀案,找侦探岂不是多此一举。”

峻纬单手握方向盘,空闲的胳膊搭在车窗旁边,双眼齐平,目不斜视。凌晨的高档别墅区马路上寂静无人,树叶被风刮落满地,光秃秃的干与路灯相互依偎。影子斜扫在树下,与掉落的叶一起,重新组成树的形象。“委托人没亲自来,用的一次性电话卡和变声器打的电话,很谨慎。大概雇其他人都不放心。”

我突然想起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小别墅,离窗帘缝隙最近的卧室里锁着手机,嗡嗡振动着在床头柜上乱颤,但在客厅里浓情蜜意的两人只顾热吻,除了大到震耳的电影背景音乐,什么也听不到。

红与绿的听筒图标间簇拥着一个称呼。“儿子”。

我翻看照片的手停了下来,液晶屏定格在任务目标情迷意乱的脸上。隔着玻璃与门缝,照片模糊,只能隐约辨别身份,但这就足够了。足够交差,也足够让我心扭成疙瘩,回家吃不下小齐给准备的夜宵了。

“你说,委托人有没有可能是她儿子?”

“谁知道呢。”峻纬回答,“这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别多想。”

所以你看,峻纬就是大猪蹄子。一边口口声声说着狠不下心,一边又谆谆教导我莫管他人瓦上霜。话剧中最清白的正面人物,小说里熠熠生辉的主角,都可以在峻纬身上可以窥见一点影子。但文学不是现实,角色不是人生,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可怜人,哪怕心怀大爱也无法兼济天下。

车辆驶入市区,峻纬突然靠边暂停,小跑下车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拎了两盒盖浇饭放到沿街乞讨的残疾人身边,重新上车发动引擎。

好吧,好吧。也许我们真的无法成为伟大的人,但是我们可以心怀伟大的爱去做细微的事情。哈姆雷特只存在于戏剧和舞台,范闲与克莱恩厚厚墙壁无法前往显示,但是,可喜可贺的是,世界上还有周峻纬呀!

车继续向前开。



3.

  小齐每次玩剧本杀都是死者这件事,居然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在名侦探学院学习期间,每一次游戏,不管是从lol到宫斗存活,还是从王者荣耀到商业独角兽,小齐永远是第一个交人头。First Blood和拐角遇到爱是家常便饭,以至于有回五排,九洲反野失败交出一血,其他没能参与游戏的旁观者的惊讶声掀翻天花板,一个个掏出手机看看是不是明天就要世界末日。我的妈,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自从小陶来了之后,五排交一血的就不是我了。”小齐翻箱倒柜地找红豆,调侃混在哗啦啦的颗粒倾倒声中。

  我觉得他在内涵我菜得一匹,但是我没有证据。小齐是天使这件事的确是共识,但丘比特还能把桃心箭换成马桶搋子呢,一向打圆场的人说几句拧巴的话也情有可原。况且小齐一向以逗我为乐。哎呀,都怪唐九洲,一有空就满世界的挑唆。看看,现在小齐也受影响了吧!

  粥在锅里咕噜咕噜响,粘腻的红与白在锅里翻腾,泡泡顺着锅壁一路攀升,最后炸裂,在锅盖上留下白糖过多的甜蜜痕迹。小齐的红豆粥一向很好喝,我没喝过,也喝不了,但这句话是明明说的,那就一准没错。

  冰箱里还放着昨晚的炸鸡幸存者,小齐迅速瞟了一眼,从下一层拽出根黄瓜,又匆匆忙忙把门邦的一声关上,动作快得差点把手指头卷进门缝。炸鸡吸引力无穷,不管是在深夜晌午或清晨。

  但是小齐的自制力永远最强,大概和他是主厨有一定关系。“再吃下去一个个胃病都要犯了!”说着拉开冰箱门,用刚洗过的饭铲把油腻腻的白色包装盒推进最深处,眯着眼睛小心翼翼,不敢多看一眼,像是在推一个处于爆炸边缘的炸药包。

  “鸥侦探和我说,东区那边的一户别墅闹鬼,有人委托调查,让我和九洲一起去。”

  闹鬼的案子俱乐部和逃脱者联盟都接过不少,我随行了大多数。侦探们从前都不相信鬼神,在车上摆个菩萨像就算是顶天。探案遇上寺庙与教堂,像何侦探与撒侦探这样的老麻雀也许会收敛动作表达尊敬,但年轻一辈大大咧咧照闯不误,直到我的出现。

  说实话,我是鬼这件事一点不假,但这世间像我一样的东西的确不多,我进过的寺庙神龛和教堂数不胜数,没有一个上面有闲鬼勿进的光晕,更别提传说中萦绕在半空久久不散的冤魂了。相反,在没有任何迹象会出现鬼魂的地方,我反而看到了同类,比如比弗利利天台上,搂着那个柜姐的肩膀,对着魏侦探和阿蒲怒目圆睁的青年。对于一切怀疑他姐姐的人,都抱有绝对的敌视态度,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如沉默不言,假装互相都看不到。

  总而言之,小齐这话听起来可一点也不轻松愉快,但他说得就像隔壁街熟食店买猪头肉的大娘新添了腊肠卖品一样稀松平常。哎呀,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我挠挠头,看小齐从抽屉里拿出隔热手套,把屉上热的豆沙包端下来,一路屏息凝神盯着盘子上堆积的面食小山,眼睛逐渐斗鸡。

  我想问需不需要我一同跟去,但九洲已经出现在门口,穿着软绵绵的拖鞋踩着软绵绵的脚步,看到桌上早餐时眼睛一下亮起来:“居然有豆沙包!”

  “还有红豆粥。”小齐的手套还没来得及脱,顺势掀起锅盖给他看。水蒸气遇冷凝结为水珠,滴滴答答沿着锅盖上的透明玻璃流成一条小河,滚烫的水滴了一地。

  “快去催他们起床。”小齐摆出推搡的动作,对我说,“给他们十分钟穿衣服洗漱,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粥和豆包都要凉了。”

  空调口的两盆花开得很好。天空晴朗无云,晨光清澈,落在窗棂边,花蕊放射出光芒般的金黄色。枝条间虽相差甚远,但花朵团簇,蓬勃着聚拢,竟然也没有什么空隙。站在二楼向下看,像一双神色忧郁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空无一物的纯白天花板。

  小齐走前在茶几上压了张字条,明确写了油盐酱醋的摆放位置和家里冰箱容纳蔬果熟食的极限。白纸页脚已经泛黄,无数水渍油渍和果汁迹在字迹上交叠。明明盘腿坐在地毯上拼乐高,我凑过来学着研究,被手把手按着教。这个安在这,那个放那!这俩颜色都不一样,怎么会是并排的座位嘛!

  我扣扣索索鼓捣了半天,只拼上了半面屋顶,悻悻扔下手里的小零件,叹息道:“我是笨蛋。”

  我以为明明会附和的,他虽然很会说话,但在这种时候也一向嘴上不饶人,和九洲拌嘴,说到气头会恨铁不成钢地喊“唐九洲你这辈子扔骰子只能扔到一!”,和潘潘打赌打输了一边弹自己脑壳一边嘟囔“潘宥诚你给我等着”。但出乎意料的,他噌地窜起来,像一只被揪了耳朵的兔子,瞪着眼睛问我:“谁跟你这么说的啊?”

  我傻了,迅速回顾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定了刚刚的确是说我自己笨蛋而不是他笨蛋之后,颤颤巍巍竖起一根指头,指向自己:“我自己这么觉得的?”

  我本以为明明会放松下来,接着妙语连珠地打趣我,没想到他反而更紧张了,还要强装作漫不经心镇定自若的样子,这大概是和峻纬学的,殊不知人家做案情报告的时候双手插兜悠然自得,而你手指头拧巴得快绞成疙瘩啦!“我觉得我拼不好乐高,没法像你像九洲一样,所以感觉自己有点傻!”我提高嗓门,“不是有人跟我说了什么,别瞎想了!”

  明明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我也毫不闪躲地回望过去。两个人就这么傻啦吧唧地僵持了半分钟,直到阿蒲睡醒下楼喝水没戴眼镜,“我水杯呢我水杯呢”连珠炮似的疑问击碎凝固氛围,寂静空气破碎零落满地。明明给他指了条通往冰箱里冻牛奶的明路,回来时抖落着一头羊毛卷,又是一条好汉。

  “唐九洲比你还傻呢,”他满血复活,毫不留情,“一开始买了个霍格沃茨想拼,结果花了一周多都没拼出个塔楼。”

  “后来呢?”我从未在九洲的房间里看到过那样的乐高。

  “后来他跟着晨侦探去一个魔法学校里接委托了啊。”明明说,“那个名字一看就是骗人的好吧,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魔法——反正他回来之后怂得呀,在小齐屋里打了两宿地铺。”

  地点没有错,状态有疑义。这件事我绝对可以骄傲抬头,说我可比你清楚呀明明。有回我打了十连胜,去九洲屋里找他炫耀,穿门而入后发现没人,再看隔壁小齐屋,两个人舒舒服服窝在床上双排,开空调盖棉被。看到我来了,九洲卷起被子骨碌一圈,腾出左边的半个床位。坐坐坐,来一局?

  我说唐九洲你也太熟练了吧。九洲双眼聚焦手机屏,漫不经心回答我。那可不,这床上可有我两个晚上的烙印。小齐躺在他身边共用一个枕头,已经快被挤下床,半边身子悬在空中,不忘回手给九洲一胳膊肘:“过来开团了!”

  九洲和小齐关系很好,但又和阿蒲文韬的那种关系好不一样,他俩没穿过同款T恤,也不会把多余的耳夹往另一个人手里塞。但是他俩有共用眼镜,金丝边的,轻巧地架在鼻梁上。眼镜腿向后伸展,像精灵的翅膀。两个相似又不尽相似的人睁开眼睛,开朗融通温和,沉稳稀释恐慌。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看待世界,远方的田野也会染上熟悉的色彩,我觉得这真是两个不太会搞浪漫的人的终极浪漫。尽管这两位不太承认。

  他俩回来的时候我正帮着火师傅擦门口玻璃,门是虚掩的,我踮着脚踩凳子够门框最上的镂空,门被推开的时候毫无防备,差点一个忽悠大头朝下栽进地里,赶紧大叫一声,扶着门把手窜下来。

  小齐赶紧截停九洲,匆忙道歉,看见是我的时候还有些迷惑:“你怎么想起擦玻璃了,小陶?”

  因为这儿个儿最高的人被锅砸到脚了,第二高的人出门了。我把抹布往台阶扶手上一扔,没好气回。火师傅在旁边帮腔,脚底抹油声音越来越远,过一会只剩下后退到茶水间门口的脚步声。

  九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俯下身拢了拢我身边的空气,大概是一个夜不归宿后重逢的拥抱。他凑过来,我才看到他眼底细密的红血丝,纠葛成蜘蛛的针脚,牢牢地支撑起凝而锐的瞳孔。他说,困死了困死了,你可不知道啊小陶,我为了想那个作案手法,熬了一晚上,早上那个花匠给我送汤,我这哪敢喝啊……

  他顿了顿,换鞋时脚踢到门口的两盆花,整个人像骤然松了紧绷的弦,脊梁原先拔得笔直,回到家就软下来,转手心安理得把行李尽数扔到客厅,虽然只有一个手提箱。末了还不忘向我捏出三个指头,用OK的手型。“三碗,满满当当的三碗。那会儿我就想,她要是不是凶手,我就让小齐把那个木匠的建材都吃了。”

  “关我什么事。”小齐伸腿踹他,原本换鞋时挂在脚尖的皮鞋飞出去,沾满灰尘的鞋底在九洲的白裤子上蹭出一道痕迹分明的污渍。

  侦探助手是个严肃的活计,委托者既然没有走警方渠道而是请了私家侦探,查案时就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以多嘴多舌,否则稍不留神就会触动逆鳞,从钢丝上坠入无底深渊。虽然九洲和小齐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很随意的人,但他俩也同样是合格的侦探助手,如果回到家里还可以轻松开玩笑,那想必这次案件进展顺利,已经尘埃落定。

  小齐趿拉着拖鞋去拎手提箱。“上楼躺着!庆功宴什么的都取消,今晚都给我喝粥!”九洲的一只脚已经迈上楼梯,听到这句话猛然回头,张嘴像是要补充什么,小齐嘴皮子利索,比他更快一句:“红豆薏米,甜的。”

  “为什么是红豆薏米?”我目送着九洲的背影消失在厨房旁边的楼梯尽头,匆匆赶了几步追上小齐,侧着身子帮忙扶了把手提箱,并不沉。“你怎么知道他要说红豆薏米的?猜的吗?”

  “你好多问题呀。”小齐好脾气地笑,偏头看看我。他的状态比九洲要好很多,看起来并不疲惫。我深谙套路,赶在他吐槽我是问号发射器之前跳脚,让他赶紧回答。“九洲熬了一个晚上,早饭又没吃,结案就赶紧回家了,再吃点什么油腻的,今晚厕所就别想安生了。百合我放在左手第二层了。”最后一句正好路过厨房,尾音在朦胧的水蒸气里弯弯绕绕,被一声干脆回应打断。

  我看向料理台,文韬垂着眼淘米。他有种奇妙的能力,可以把任何莫名其妙的土俗衣服穿出一种有文化的气质,比如荧光黄的胶皮手套和太太乐围裙。JY说以前换这么鲜艳的颜色是为了防止谁半夜偷摸起来做饭开小灶。之后果然效果显著,少帮主两个月瘦了五斤。

  我还记得专门为此召开了会议,大家都一脸沉痛表示,为了好友的身体健康,不得不废弃禁止半夜做饭这一条律。从茶水间里散会出来时,我落在最后,会议的主要涉事人员之一少帮主原先和JY勾肩搭背走在最前,突然放缓几步,凑过来用手大概比量了下我的腕子,没头没尾。“小陶瘦啊,你才该多吃点。”

  但是我吃不了饭。在否决了JY“听说点香有用小陶要不我们每次吃饭都给你点根烟”的馊主意之后,火锅米饭大盘鸡都与我无缘。今夜有风。我站在饭厅落地玻璃后,与月亮像隔着一潭浑水,波纹泛动,看不清楚轮廓。有时可以从纱般轻盈的云中漏出一缕莹辉,更多时候连那圈浅淡的晕都无迹可寻。

  我就这么呆呆杵着,放空大脑,什么也不想。身后半开放式厨房里叮当不绝的锅铲声不知不觉间被七嘴八舌的闲聊替代,合着风刮擦过玻璃的尖啸和室内电器的嗡鸣声,一股脑灌入我的耳朵。

  其他人移步客厅快乐狼人杀,九洲留在厨房洗碗。在瓷碗碰撞叮当空隙中,他的声音也被遮掩得暗淡无光,说小陶啊,真是不太容易啦。

  少年,小房间,楼梯下,父母健在却冷眼相待,世上没有霍格沃茨。这些故事我听着隐约有些熟悉,细节却处处陌生。这案披着奇诡外衣,实则并不难断。最后的真凶花匠被绳之以法,但看似无辜者也说谎成癖,犯过滔天大错。于是我问:“那木匠呢?”

  “我们报了警。”九洲说。

   他沉默了一下:“恶事就是恶事,不管用怎样的理由来包裹,也都只是伤害和侵犯而已,行为的本质是不变的。”他忧心忡忡时说话总是很慢,像正在转换语言模式的峻纬,我有点想笑。

  话说回来,这句话通俗易懂,是世间常识,但行走在风口浪尖,舆论与情感很多时候都是打翻真相帆船的罪魁祸首。在现在的时代,谋杀与犯罪不计其数,许多人甚至已经不在意这件事了。没有裁决的权利,也无法凌驾于世人,但就算是这样,侦探能做的,充其量也就是找出真相,维护法律而已。

  但是我说,带了点安慰的口吻:“但是你不觉得把埋藏的真相挖掘出来这件事,牛逼坏了吗?”

  听到这句话,正往厨房走的小齐脚一滑,差点栽了个犬科动物口味浓郁的日常进食。

4.

  实际上,在我刚来到逃脱者联盟的时候,是不太敢和阿蒲与文韬说话的。后来混熟了我也很疑惑,是阿蒲女装不美了还是看文韬跳舞不好笑了,不花一分钱网费看两个聪明人为了某个女团舞动作拧巴在一起,不但有薯片可乐观影座位还是至尊VIP中P难道不香吗?

  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文韬格外迷恋学习跳舞,用王老师的话来说就是“被深刻刺激后的三分钟热度”。阿蒲的即兴街舞是大冒险败北的产物,而文韬的屈膝起跳是阿蒲败北的产物。什么轻盈落地脚跟缓放都是过眼烟云,文韬学了半个小时就已经开始激烈演奏退堂鼓,不在伸食指的场合伸中指就是莫大进步,应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还要啥自行车。

  学生难搞,老师难顶,但阿蒲除了最开始说了一嘴“以后再也不教你了”之外,再也没抱怨。文韬发力起跳把地板跳得咚咚响,楼下弹琴的峻纬地震逃生未果,拉着我上楼慰问灾区民众。阿蒲身处中心带震感强烈,在救援队赶到后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从牙缝里挤出个挺好。用天灾比喻似乎不大恰当,换种说法就是学员文韬在教练阿蒲注视下开教练车上路,过桥一头扎进泥里,一通扑腾上岸,教练还比大拇指。不错,至少没给我开进海。

  

  那天晚上,文韬兴致颇高,呼噜呼噜吃了两张饼喝了三碗汤,汤达人看了都要说一句我很羡慕。阿蒲帮他解围裙,轻轻一抽蝴蝶结,又踌躇望着那边味如嚼蜡的峻纬,欲言又止三回半,最后放下筷子,驾校教练带着一身泥安慰围观群众。没事,你下回找我学车,我陪着你下海。

  “你才下海!”峻纬温和有礼。

  他们都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了,开点乱七八糟的玩笑也情有可原。“你说他俩,上学时候别说一个宿舍了,连一个系都不是!”九洲和我控诉的时候正在唆骨头形状饼干,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抹在旁边看书的小齐衣服上。说好了谁先脱单谁是狗,没想到只有他一个人的青春无处安放。猿鸣三声泪沾裳,场面过于悲切,我笑出声。

  他们的母校我去过,出乎意料的,除了第二学位刑侦学的阿蒲,其他人都是清一色的音乐系学生。但是我知道,这些敲锣打鼓吹长笛的身份都是假的,集体潜入校园是为了调查一起凶杀案,死者陈尸小树林,长相竟与常驻后勤组的王老师有几分相似。动用人员人数完全取决于金主爸爸袖子里的玛尼,只要给的够多,JY都能给您表演一曲凤求凰,少帮主伴舞,跳惊鸿。

  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阿蒲与文韬重返母校是为了一起违禁用品爆炸案,校长封锁消息,希望侦探在警方未被惊动之前查出真相,否则他校长位置也岌岌可危。考虑到失态紧迫,且金额实在可观,撒侦探在路上还嘟嘟囔囔骂校方人员尸位素餐,下车二话不说直奔案发现场,阿蒲文韬紧随其后,三人一骑绝尘,跑得像脱缰野马,不忘拖上以防万一上的保险。对,就是我。

  在这里,我遇见了贾乖巧,二十岁。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可以与我正常沟通的同类。他坐在爆炸废墟旁的树下,尸体就躺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我。出乎意料的,可以看到我的阿蒲和文韬与他擦肩而过几次都没有察觉,更别提听到声音了。

  “妈妈果然请了侦探来。”这是他看见我后说的第一句话,紧接着拍拍身边的草坪,“坐。”

  我俩互报了姓名。贾乖巧并不是这里的学生,而是暑假回家看望校长妈妈的校职人员家属。我问他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写《我的校长母亲》这类的感恩作文。他笑眯眯,把下巴埋在膝盖里,说一般般啦,拿几个金奖而已。

  “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化为泡影消失在我身边,“当了这么多年乖小孩实在是很累,但我又没有了断自己的决心。现在终于解脱啦。”

  “你没看到凶手吗?”话音刚落我都觉得自己说话不太礼貌。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一切以破案为重嘛。我这么在心里给他说了声对不起。

  “没有。”他摇头。

  我把话转述给阿蒲和文韬听。贾乖巧伸开双臂,他没有穿病号服,白衬衣挂在手臂上松松垮垮,像鸟的羽翼。他说,这真的不是我妈妈的错,可不可以帮我转告一声,我很爱她,只是我太累了。爱是不足以支撑一个很累很累的人活下来的。

  阿蒲没有回应,但是文韬说好。

  “那就太谢谢啦。”贾乖巧说。他本来身影就不太清晰,说完更是越来越淡,“我临死前想,要是妈妈忘记我就好了,现在你看, 她果然没有来。”

  我本来以为,之后的破案会难上加难,毕竟爆炸现场一片狼藉,泥土翻卷着裸露在外,草屑与炸药碎片飞得哪里都是,想要找到一点证据简直大海捞针。没想到不出一个小时,撒侦探便手握关键证据,带着校方人员一路杀到嫌疑人的宿舍,搜出若干自制同款炸药,以及一本心理变态的日记。

  阿蒲与贾乖巧的校长妈妈沟通,炸药与犯罪嫌疑人都交由校方处理,报警还是自行处置都随心意,后事与侦探再无瓜葛联系。谈判结束后两方握手成交,说好的钱打入包清白卡中,一分都不会少。阿蒲走出会议室大门,但我依旧留在校长身边,听她与某人讲电话,声音无不遗憾。乖巧真是个好孩子,可惜命短,不过他应该欣喜,至少帮妈妈保住了校长的座位。

  我与文韬说了这件事,他想了想,表情并没有像我一样嘴都快撇到地下,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他说,这就是贾乖巧期盼的结局。

  我不明白,爱本来就应该是双向的情感,放在天平两端,不应该一头沉。但文韬已经把名字签在了合同上,在撒侦探签名之下,紧挨着阿蒲的。校长把我们送到门外,这位精明干练的女性把签字笔别在西服胸口,微笑着向我们道别,脸上还犹有泪痕,俨然一副痛失爱子仍坚强奋斗的女强人模样。撒侦探多看了好几眼,我恨不得冲上去把他的眼睛蒙上。

  “您儿子的事,我们很抱歉。”文韬说,“请节哀顺变,我相信这也是您儿子的愿望。”

  校长没有说话,只是向文韬挥了挥手。

  我等了几天,都没有等到本地新闻通报这期化工爆炸事故,警方处置就更别提了。那所音乐学院照开不误,明年九月又会迎来一批新生,恭恭敬敬向那个道貌岸然的校长鞠躬,谁都不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叫乖巧的人在意外中丧生,化作鬼魂了还心心念念妈妈不要太难过。

  文韬陪我一起看新闻。我知道他明白我在等什么,我说:“咱们应该报警的。”

  但他提起了另一件事。当年装作敲锣打鼓的音乐生调查凶杀案,校园封闭式管理,没有信号,探案全权由他们几位侦探助理负责,前前后后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由于雇佣方不希望探案过程被校方发现,几人白天教室上课晚上小树林查案,等到功成身退,九洲已经能背着钢琴在多瑙河里游一个来回了。

  “那是蒲熠星第一次当侦探,犯了不少错。”文韬突然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好像这是属于他的莫大荣誉。我早就习惯他俩以掀对方老底为乐趣的相处方式,薅过来手机准备对阿蒲黑历史洗耳恭听,没想到文韬突然话锋一转,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叫逃脱者联盟吗?”

  我的确问过,而且就问的是阿蒲,在我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时间。但是自始自终答案只有一个,而且都是千篇一律的你猜。一开始我还会认真想一想,但发现最后只会得到讳莫如深的摇头后,便不再做无用功。没有意思,非常没有意思。

  我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是在初春,阿蒲在电脑前写报告,窗外阳光大好,遍地新绿。他想了想,反问我,没头没尾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当侦探吗?”

  我觉得又有一段悲惨往事要被挖掘出来了,不过八成又是像JY掉泥坑文韬爬墙这样广为人知只不过只有我不知的“秘闻”。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也立刻被调动起了好奇心,搓搓手才学着峻纬平时分析案情的口气,小心翼翼凑得近一点:“我不知道?”

  “为了自由。”阿蒲很严肃。

  我愣了一下,差点笑撅过去。他最近塑普又严重了不少,现在说出这么乍一听正儿八经下一秒就感觉要接为了部落的话,实在是违和感扯着搞笑值一路飙升,火花带闪电。我就是那个触电的可怜人,站在原地笑个不停。阿蒲也没绷住,笑得坐在手扶椅上在原地打了个旋。

  “好假!”当时我这么说。

  但是我现在格外感谢阿蒲,让我在这种场合也能装出十分成熟的样子,在任何人开口告诉我真相前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就像小说里光辉无限的金手指主角一样。于是我也讳莫如深地点点头,手指托着下颌,一副沉思者的智者模样:“为了自由。”

  让我失望的是,文韬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反而点点头继续问我:“为了谁的自由?”

  好家伙,这正戳我盲点。自己装的逼跪着都要装完,于是我继续保持沉思者,实际上大脑飞速转动,从记忆里储存的无数代词中挑选出定义最模糊的那一个:“咱们的?”

  我对天发誓,文韬当时的表情管理绝对失控,他的表情从疑惑到愕然再到了然,整个脸又红又绿又紫,活像个花里胡哨的调色盘。最后咧开嘴笑,露出一颗不太算虎牙的虎牙,撸起袖子往楼上赶,脚步声如雷,鲁智深听了都要倒拔垂杨柳。蒲熠星,你又告诉他了是不是?!

  我懒得拦上去说大哥算了算了,目送文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看他跳舞久了,走路都以为下一秒要slide。石凯不在家,离开时攥着一沓票,都是很好的自留位,去剧院为他的好哥们捧场。嘟嘟新买了粉红色绒绒兔拖鞋,可爱得令人发指,尤其是征用的烤箱叮叮作响、散发出浓浓的蔓越莓香气的那一刻。潘潘窝在阳台边看书,古代言情,不时还捋捋头发,捋完做贼心虚地用书挡住下半张脸,只留下眼睛叽里咕噜打转。王老师在工作,王老师又在工作,王老师老是在工作,但健身环放在楼下,还能摸到汗。JY和少帮主在做游戏测评,后勤组最大的作用就是整理资料弄乱资料再整理资料,以及在探案寒冬期直播游戏赚钱,大主播名不虚传。等到郎老师留学结束归国,估计又要把这几个看电脑驼背的挨个按得滋哇乱叫。

  这是很好的故事结尾,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5.

  如果那对声称是我爸妈的人没有堵在门口哭天抢地喊“我的儿啊”的话。

6.

  我叫陶英才,从小就是乖宝宝,为了完成父母成为钢琴家的夙愿而不断努力。虽是家族旁系,但作为这一辈唯一的男孩,还要肩负起“每一项都要比甄家那小子优秀”的职责,以保证在未来两家企业的针锋相对中不落下风。然而,十六岁收到巧克力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出于害怕我未来产生威胁的想法,甄家痛下杀手,并买通侦探伪造成自杀。我的父母因不愿触景生情而被家族调配去其他城市,直到最近才得以回返故土。

  我不知道这对声称是我父母的人为什么可以看到我,但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像我下一秒就要入土的样子实在过于凄惨。看面相的确和我没什么二致,应该没人会在这种认亲大戏中冒充爸妈。我递了张纸巾过去,突然发现身后黑压压站了一群人,最上面的楼梯口,包清白拿着手机,页面显示黑执事,安静地看着那对夫妇。

  故事有很多种讲法。

  白雪公主偷魔镜帮小矮人赌博,狼外婆的侄子被小红帽开枪打死,三只小猪砸碎了银行里所有的储存罐。嫌贫爱富,避重就轻,蒙蔽双眼,这都不是侦探的职责。揭开真相的厚厚帷幕,主角上台鞠躬致谢,侦探站在两侧阴影中微笑鼓掌。我总以为我也是无数掌声之一,却没想到,所有人都在为我庆祝。

  我叫陶英才。父母新请的家教是名牌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数学教得很好,和他聊天是我一周最期盼的事情。父亲对我管教很严格,常年把我关在房间里学习,每天只有四小时睡眠,要我实现他的梦想,又要我光宗耀祖。而母亲虽然爱我,但已经对这个家庭失望,用不为人知的方式偷偷养了情人,还以为我不知道。

  七夕节那天父母出奇地睡得早,家教撬锁翻窗户,与他的朋友们一起,带我出去玩了半个晚上,打气球得到的花种我没法带回家,于是转送给家教。包装上画着星星碎碎的零散小花,紫色的,很好看。要是真正种开花了,我一定很喜欢。

  可惜,上一个我没有等到。

  上一个我不但没有等到花好月圆,还没能等到家教回来,更没能等到和甄家那小子对线、面对面问他你不用睡觉吗的机会。

  但是现在的我都等到了。

  真是牛逼坏了。

  包清白,或者说甄某,就站在我身后,一扭头就可以看到的位置。于是我转身,回头,隔着层峦叠嶂交相呼应的脑袋,语气非常诚恳:“你当年睡得好吗?”

  “我和我弟弟都睡得很好。”他说。

  所以你看,我真的不是当主角的料,我爸妈做梦都想把我捧成熠熠明星,像起点小说男主一样,千难万险都是足下垫脚石,年纪轻轻一跃飞升,凡俗夫子都好似东流水,与我毫无瓜葛。但实际上,他俩却连竞争对手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没分清楚。我也是,蒲熠星给我当家教,给我灌输的这么多反叛思想倒是记住了,脑子也没聪明一点,就傻不愣登地学,有啥用啊!

  所以我问我爸妈:“那你们说,我最喜欢干的事是什么?”

  我觉得我的语气和表达方式应该变化很大,导致这对夫妇的反应格外强烈,俩人气得眼圈通红,一副我儿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好在我信息提取能力一流,在他俩絮絮叨叨说我历年获得的钢琴大奖时便明白过来。于是我随便挑了个背后的人,问:“我最喜欢干什么?”

  九洲就是那个幸运儿,大庭广众之下很紧张,两脚都有点内八。让我想起他去音乐学院查案,包清白搞到的身份是钢琴专业。为了不言多语失,硬生生把自己凹成自闭儿童,杜绝一切外部交流。有点想笑。

  他声音有点不确定,但答案很干脆:“打游戏。”

  我想,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7.

  请原谅我故事只讲到这里吧,文韬正收拾东西准备去舞室,阿蒲拎着从JY那里借来的摄影装备,准备认认真真录一回女团舞训练成果,这种好事一辈子难有一回,我必须参与,在最合适的时机发出最爽朗的笑声。

  设备里没有支架,只能由身高最高的人举相机,峻纬已经尽力穿了平底鞋,为了形象还是放弃了拖拉板这个选项。小齐背的包最大最沉,驼背上车的时候被郎老师的危险目光注视一路,不过大概率是为了包里的小饼干。车上只有七个座位,剩下的人猜丁壳,最后明明和九洲光荣胜出,欢天喜地踏上了看文韬笑话的道路,这都是什么人啊啧啧。

  碧蓝的天幕上,太阳金光闪闪镶嵌其中,白云是碧海中的孤帆,晴空漂流。车上开着冷气,小齐死活不让我接过他手里的包,说是怕吓到无辜群众。门口的花盆里终于多了两支注释牌,明明和嘟嘟亲手写的花体。名字结尾与小箭头串联,打着卷歪歪斜斜指向旁边的花簇。“这是勿忘我→”。

  这就是我的选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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