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月二日,天气晴。
朴树推开门的时候班里死寂了一秒,紧接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闫永强坐在第一排,抬头时手一滑,刚刚记完日期的黑水笔掉下桌子,笔珠磕上地砖,啪嗒的轻微声响淹没在同桌杨千野翻动泰戈尔诗集的刷刷声中。
另一边隔着过道,梁国豪刷刷迅速把摊了一桌子的数学套卷掖入桌洞,俯身抓住闫永强捡笔的手语无伦次,恨不得当场发表八百字获奖感言。坐在最后的鞠翼铭更狂放洒脱,直接推开桌子冲上讲台,给了朴树一个热情洋溢的熊抱,一边抱还一边用眼神警告全班。都别过来啊,我才是课代表!
朴树咳嗽一声,示意赶快安静下来,在三十六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走到黑板最左侧课表旁边,把第七节偌大的“数”抹掉,粉笔捏在手中,说:“这节课上语文。”
欢呼的音量大了一倍。
张旸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看着桌上堆积成山的理科卷,这才记起自己已经连任了两学期的语文大考第一,一时间泪如泉涌,一只手按着眼睛,胳膊肘怼旁边的李奕谆:“智,来张纸,我太感动了呀。”
小智在桌洞里前后摸了摸,眼神左右逡巡一圈,偷偷伸手把前桌王舜禾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袖子拽过来,顺着课桌缝隙递给自己同桌:“将就一下吧,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杨润泽余光瞟见,也不言语,反而把手背到身后打暗号。快擤快擤,一会儿他发现了!
讲台上朴树准备讲讲文言文,板书写到了第三个字,粉笔却已经断了五回,最后忍无可忍,弯下腰把手里剩的粉笔头扔进垃圾桶,重新从抽屉里抽出一根完整的。
在这一套动作的间隙中,数学课代表廖俊涛丝毫不为班里喧闹所动,端端正正在题干末尾的括号里填上属于最后一个选择题的D。旁边的沈钲博在老师推门时清醒了一下,现在又抱着他的HelloKitty抱枕坠入梦乡,迷糊中不忘抬起小臂,展示早已写完的数学卷。草稿纸放在手边,轻轻一抽就能拿走的位置。
廖俊涛一边小声念叨着“博哥让哥哥看一眼昂”一边掏出红水笔,在两人答案不一致的题号上打圈和问号。坐在前面的刘炀和卢俊杰突然同时挺了挺背,大概率是为了遮挡朴树老师无意识投向的目光,廖俊涛没有管。特长级部一班的全班第一兼年级第一总是有点小特权,包括但不限于能在课上偷偷吃东西,或者包庇年级前五的同桌睡觉。
等前桌两个人的肩膀又塌下来,廖俊涛才又抬起头,看见孔翔宇躲在两摞比他人还高的书堆后,向他偷偷比手势,示意向后门看。他顺着手指方向望过去,周震南踮着脚扒窗户,一手扶着头顶的帽子,不让它滑下去,姿势颇为少女,比高中生还高中生。
特长级部一班是明日高中优中选优的尖子班,数学成绩基本不用老师发愁担忧,几个偏科略微严重的也有好同桌帮扶。周震南大学刚毕业三年,就委以重任,被连哄带骗支去带高三,所幸最后抓阄手气好,摸到了特长一班,凭借年龄优势迅速打成一片,在全理霸占的这个下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朴树说得心生愧疚,才把差的那节语文课补回来。
于是他给鞠翼铭使眼色,后者即刻会意,偷偷把后门开出一条小缝,嘴凑到边上,压低嗓门,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南哥nb。”
周震南顺着门缝塞进来一打数学小测:“下课帮我发了,晚自习自己改错。”
鞠翼铭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高楼缝隙间纸风筝迎风飞舞,天空被晚霞染成粉紫色,流云淌为汩汩长河,沿着风的轨迹向可望而不可即的天边倾泻。杨润泽被夕阳晃了眼睛,伸手想去拉窗帘。朴树讲完最后一道题,抬头看了看表,走到窗台边按住他的手,说:“大家看。”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当廖俊涛拍醒沈钲博,真正三十六个人都抬起眼睛看向他和窗外的时候,又只是摇摇头,重新拿起教案。
杨英格拉开校服领口,把腿伸直,脚尖探到前面泰乐的椅子底下。李睿洋有样学样,双手滑下课桌,十指蜷曲,按在椅子边沿。下午四五点,温度刚刚好,教室里被烘得稍微有些闷,两人的指关节抵在一起,传导温热的暖流。
班里悉悉索索,有书页翻动和交头接耳的低响。前桌泰乐把胳膊整个架在付子健肩膀上,凑近他的耳朵说悄悄话,表情有点伤感。付子健偏着头认真听完,安慰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睿洋其实没有读过张爱玲的书,此时面对晚霞连天,浮云倾倒,却想起作文辅导书上的一段摘录,细密的一行小字躺在书页最下,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离教室门最近的武星转过身,向全班打手势。“还有五分钟。”
特长级部常年霸占实验楼一楼,这一届招生缘故,男生占人数比重大头,直接导致下课八分钟,一群朝气蓬勃的男生不顾兄弟情义你追我赶结盟御敌,只为赶在预备铃之前冲进男厕配套水房,把自己一升含量的水壶装满。
只有两条水管,最先到达的永远都是众矢之的,依旧有无数人趋之若鹜,赶不上趟的下节课一定会渴到嘴唇干裂起皮,抢不到水久而久之便演化为尊严问题,管你是不是真渴,干就完事了。
跑得快的总是被委以重任,打得赢的也不甘示弱。特殊情况特殊照顾,萨木哈尔和哈拉木吉分别包揽了杨英格和李睿洋的水壶。作为交换,当天的英语错题由David老师全程辅导。
朴树一向不拖堂。下课铃响,半个班的男生蹭地窜出去,一骑绝尘,散开的球鞋白鞋带拍打地面,嗒嗒声合奏为轰鸣。
“Football有足球的意思,也有橄榄球的意思。”杨英格身子前倾,用自动铅笔芯戳D篇阅读第一段第三句末尾的California,耐心补充课外知识,“作者在美国,应该指的是橄榄球。橄榄球运动员的肌肉都比较发达,饮食结构也会和普通人不一样,所以下面这题选A。”
萨木哈尔完全跑偏,举一反三:“所以木吉能每次都顺利打水回来,是因为他老是背着咱们去厕所吃牛肉干?”
杨英格不置可否:“他口重。”
虽然主角是哈拉木吉,但李睿洋莫名感觉被内涵,愤愤掏出水笔,在草稿纸上画了只猪头。
临近黄昏,斜阳照在黑板,空气中也是一片橘黄。哈拉木吉圆满完成打水任务光荣凯旋,胳膊下夹了俩,手腕各套了一个,左右手攥着和他小臂差不多长的暖水瓶,一路走一路被目送,物归原主后把自己摔在位子上时,有一种将军班师回朝的骄傲。
胡宇桐忙着和一道模棱两可的政治选择题搏斗,抽空比了个大拇指。身边田鸿杰的座位空荡荡的,听说是感冒头疼,为了防止传染给同学请假一天,落在学校的卷子会由胡宇桐帮忙带过去,下了晚自习回家挤公交多坐一站,插着耳机看窗外,没人在耳边强忍晕车捧着真题卷自言自语,一站地像是永远也开不到头。这样的机会虽然难得,但胡宇桐一点也不眷恋,心中想的是,还是少一点,再少一点好。
2.
学校大门三条马路外有条小吃街,早晨中午打烊,晚上七点以后才开摊,最快到达途径是横穿两片居民楼群再横跨马路,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十五分钟。除了像胡宇桐和田鸿杰这样家里住的近的走读同学之外,其余住校同学早中晚只有各四十五分钟吃饭,不允许出校门。当然四十五分钟也只是名义上,生理需求有时需要为学习与奋斗让路。大家都不是天才,只是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汗水。
“我想吃烤串。”李润祺一个小时内第四次对黄唯铭说,格外郑重其事,“我想吃烤串,多孜然少辣子,羊肉咬一口都能滋滋流油的那种。”
黄唯铭正在等老师改错,现在已经排到了第二位,和办公桌只有一步之遥,听了这话像士兵中箭,梆一声卧倒在徐洋肩膀上低声哀嚎:“大哥,别念了,你以为我不想吃吗?”
明日高中只有高三设晚自习,六点到九点。天暗下来,实验楼由上至下一片黯淡,朦胧夜色中,只有一楼靠拐角的几个教室灯火通明。透过玻璃看去,头发卷卷的是黄唯铭,一笑有虎牙的是李润祺。向后延伸,因为十五分钟算不出一道大题而把腿拍得像手鼓的是徐洋,剩下那个对着作文纸撒娇的是付思超。他们自打高一入学就分在一个寝室,三年过去,门牌号从108变成202,四个人还是四个人,勾小指约好了一路一起走,再过三年三十年都不分开。
于是付思超等其他三个人出了办公室,脚底下像安了弹簧,在楼道里噌地窜了起来:“那咱就去吃呗!”
徐洋抬头,今日楼道执勤老师的位置赫然写着一个巨大的“LBB”,竖折的末端上插着他那颗正在滴血的小心脏:“梁龙老师盯着,你们真的敢翘晚自习?”
付思超用胳膊肘杵他,挤眉弄眼的:“谁说要翘啦?”
徐洋刚想说点什么,突然被拉起手奔跑起来。他与付思超初中便认识,只不过彼时是点头之交,连对方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即便是这样,他也对“隔壁班某某同学午休时假装腹痛其实是找了块校门栏杆稀疏的空地钻出去买冰棍吃”这样的英勇事迹有所耳闻。
此时离晚自习开始还剩三十分钟,徐洋不信付思超真能钻过学校的铁栅栏,狂奔时不忘撸起袖子,和付思超比了比小臂粗度。付思超向他挤眼睛,是个不太成功的wink,弓下身子下楼梯,后背薄得像一张纸。
这张纸飘飘忽忽,穿过整个走廊,坠下半层楼梯,越过所有篮球足球障碍物,横穿整个操场,带着剩余的三个人来到篮球场旁边,撸起袖子,一个人走到铁栅栏边,胳臂像蛇一样,畅通无阻地从那条只能通过两盒相叠盒饭的缝隙,小拇指勾塑料袋,拽了满满一兜烤串过来。
徐洋才如梦初醒,给了旁边傻眼的黄唯铭和李润祺一人一肘击,为了防止被路过老师发现,特意压低嗓门,冲着校服里鼓囊囊的付思超喊:“不是,你啥时候点的?”
李润祺惊喜,扑过去掀付思超校服:“我做梦都想吃的烤面筋!超,你是天使!”
黄唯铭搡他:“你有点同学爱吗,超冒这么大风险给咱订外卖,你就想着烤面筋。”
说着也跟着踮起脚尖,作日剧少女表白状,给付思超鞠了一躬,九十度直角,标准得令人发指:“超,分我点呗!”
时值傍晚,夕阳沉入地平线尽头的车流,取而代之的是街边亮起的昏黄路灯。新入学的高一生校服崭新,三三两两忙里偷闲,绕着操场一圈一圈漫步,书包放在草坪上,沉甸甸鼓囊囊。围墙外是自行车铃的清脆声响,车辙轧过枯树枝,噼啪的断裂声,带着行人颠簸的抱怨。
黄唯铭把滑到鼻尖的眼睛推上去,远处的高楼亮起灯火,霞光亲吻玻璃镜片,氤氲出柔和的光晕。他喃喃自语:“咱咋吃啊?”
李润祺不看黄唯铭,继续平视前方,目光穿越整个操场。教学楼拐角,谢渊宇与王泽人一个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模拟卷,一个背着书包低头擦眼镜,狭路相逢,咚地撞在一起,响声过于惨烈,小李同学不忍直视,偏头从付思超怀里抽出一根烤馒头片,塞进同桌手中,把人往风口一推:“味大,站分开点,就这么吃吧。”
小黄同学忍无可忍,摇自己好同桌的肩膀,书包上挂的小吊坠叮当响:“李润祺同学,你反省一下,是谁在你拉肚子的时候给你倒热水找药的?现在你就这么舍得我灌一肚子凉风?”
李润祺伸长胳膊,企图摆脱束缚,去捏黄唯铭的脸。
徐洋没第一时间加入他们两人的争吵,就“小李到底有多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这一议题展开严肃辩论。四个人目标太大,容易被老师发现。黄唯铭和李润祺互掐着向前走,他跟在身后,替付思超挡着,突然想起高一下学期宿舍调剂,李润祺被分去胡宇桐和田鸿杰的宿舍。刚刚返校再见就又要分离,付思超行李还没放下,抱着李润祺呜呜咽咽地撒娇,黄唯铭凑过去搂他俩,说不至于吧大哥,结果话还没说完自己先哽咽。徐洋手握李润祺的行李箱扶柄,用脚勾上了宿舍门,最后一个扑上去,握住其他三人的手。
第二天,剩下三人的眼泪还没擦干,李润祺就又推着行李箱回来了,原因是室友胡宇桐和田鸿杰在离学校两三公里的小区租了房子,坐公交顶多十五分钟,住校计划便暂时搁置。为了表达对险些成为自己室友的李润祺的歉意,两人在门口小卖部买了四大包零食,悄没声放在202门口,敲了门就跑。
屋内欢呼声太大,等到付思超推开窗户向下看,只剩下两个手拉手推开宿舍楼大门远去的背影。头顶枝干光秃秃,天地间最鲜亮的颜色是田鸿杰围巾的红,一半缠在胡宇桐脖子上,被风刮得烈烈作响。
而现在,春天不再需要红围巾点缀,田鸿杰书包上新换了小熊维尼布偶,与胡宇桐饭盒拉链上的跳跳虎交相辉映。坐在位子上,以课桌为原点,方圆五米都是大型屠狗现场。黄唯铭位置不巧,被班里几对情侣前后夹击,唯一出路上坐着李润祺,只能天天回寝室汪汪叫,把付思超的薯片嚼得嘎嘣响。谈恋爱了不起啊!
的确没什么了不起的。徐洋小臂上挂着付思超的书包,看到小熊软糖挂饰在拉链上一晃一晃。四个人两两分组,李润祺拿了一把烤串,有样学样藏在宽松校服下,装作若无其事向操场另一端的犄角旮旯漫步。黄唯铭不知什么时候勾上了他肩膀,另一只胳膊一拽,两人调换位置,黄唯铭改走靠近教学楼那一侧,就算暴露在老师视野,也只能看到两个并肩溜达的背影。
付思超凑到徐洋身边邀功,头靠在肩膀上,声音很得意。我厉害吧?
徐洋上下打量他一眼,直到付思超把手里那串羊肉送到嘴边,才叼着一口撸下来,嘴里含混不清:“还行。”
小付不满,小付嘟嘴。
“快点吃。”徐洋把付思超的手掰回去,“再等就凉了。”
付思超不听他的,坚持擎着胳膊,把剩下的羊肉送到自己嘴里,又从校服里新抽出一串塞过去。
徐洋无奈,接过来咬一口,辛辣刺激突然爆满口腔,沿着喉咙一路向下直达胃部,整条下沉路线像被点燃,随着每一口咀嚼上下翻腾。唇色由粉变红只需要一瞬,小徐同学当场拥有烈焰红唇,原地跺脚都像是在问哥哥我美吗。
付思超整蛊得逞,笑得开心,把最后一串烤馒头片递给他,顺势拦住冲向水房的步伐:“别啊,你现在一身味儿,进教学楼谁都知道吃烧烤了。”
徐洋差点当场撅过去。
最后,隔着一整个操场,四个人吃得心满意足,跑步回教室时摇摇晃晃,像喝醉的酒鬼,又像跛脚的旅客。教学楼是恶龙巢穴,勇者们享用过补给资源,再一次抽笔出鞘,接着和作业开启了新一轮搏斗。可惜还没把椅子坐热,隔着一条走道的泰乐和付子健齐刷刷转过头来:“你们出去吃烤串啦?”
不会吧。黄唯铭低头嗅了嗅前襟,目光投向讲台上用板擦敲黑板的赵珂。按学号排名,今天轮到他盯班。
大家本是同根生,对方的难处都心知肚明,一个眼神即刻会意,杨润泽开窗通风,鞠翼铭坐在后门,竖起耳朵盯梢。任胤蓬坚信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总会打开一扇窗,以此类推,眼神不好的人听哗啦啦的钥匙声比谁都敏感,摘掉眼镜装作看书实则打掩护这样的操作也有理有据。
趁此机会,202寝室的四人冲向窗边,脱下校服外套,手捏在领子的位置,铺被单似的又拽又抖。香味过于浓郁,前排同学马田原擦擦口水,梁国豪余光瞄了一眼,揪准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了他一嘴彩虹糖。
四月晚风还带着凉意,但谁都不觉得冷。没有月亮的晚上,思绪飞出窗户,扎入云层,潜进夜色,一张张高考考卷插上翅膀,羽翼上有孜然羊肉的香气。每个人都有好前程,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3.
校园里有两只猫,小黄和小白,从前是流浪猫,很受学生喜欢,后来过马路的时候险些被卷进车底下,几位老师看着不忍心,以生物实验教具的名由收养了两只小动物,平时关在办公室的笼子里,上课时间会放到操场上溜溜弯。由于两只猫都非常聪明,没有攻击过任何学生,本身也没有疾病,校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让老师管好,不要影响学校纪律,没有多说什么。
时间倒回高三刚开学,特长一班离办公室最近,打开教室门只有不到三米。卢俊杰家里猫猫狗狗多,又帮着老师喂了三年兔子,对于小型家宠格外热衷,甚至在高三第一次调座位的时候,打过换到靠门第一排的念头,就是为了下课能第一时间冲到猫笼旁边,美其名曰充电。
最后当然被廖俊涛拉住了。大高个好找,愿意坐哥哥前头帮忙打掩护的大高个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他言辞恳切,一手攥着刘炀袖子一手握着卢俊杰手腕,指关节发白,生怕一松手两个大活人就跑没影了。
沈钲博怼他。大高个也不好找。
高中三年过去,比起刚入学时的孤僻紧张,小沈同学待人处事已经进步了很多。言多语失,他平时能省则省,恨不得交流全靠脑电波,现在看着两个人,嗫嚅老半天才憋出一句:“别调了,从一而终,成不。”
“从三而终。”刘炀纠正。
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大家果真调了座位,暑假窜个的不在少数,高个子向后调,相比之下矮的往前坐。王江元和苏文浩坐了两年同桌,现如今也统一向前平移,一直挪到正数第二排。苏文浩对此毫无怨言,甚至因为离教室门近了沾沾自喜。王江元更愤懑一些,当着班主任郎朗老师的面不敢声张,下了课冲过去揪萨木哈尔的头发——因为不太敢揪哈拉木吉的,怕挨打——说:“你这个暑假吃什么长得这么快啊?!”
“我跳舞了。”萨木哈尔答。
后来苏文浩向萨木哈尔抱怨。你说跳舞能长个这我没意见,但是好歹说清楚什么舞种吧!
“王江元这个人一天天在我身边跳土味摇花手没个停,都吓到猫了。”苏文浩说。
他说这话时校服外衣扣子扣到了最上一颗,腋下夹着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真题卷,头顶上却扣着一顶鲜红的针织帽,裤子上沾满了团簇的长猫毛,整个人看起来违和感爆炸。郎朗老师的夫人吉娜在学校担任低年级英语老师,中午上来送饭时迎面撞上苏文浩,一时间语言系统失灵,想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整……整挺好啊。”
“说你穿得不错。”张嘉元翻译。
苏文浩大受鼓舞,跑猫笼的次数愈发勤了,但表面还端着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每每靠近两只小猫时,腋下都夹着地理模拟卷,俨然重心不在逗弄宠物,撸毛捏爪垫都是排队问题时的无聊之举。但某回同宿舍的达西课间找邓紫棋老师问问题,碰巧撞上苏文浩拎着张地理必刷题,把猫咪堵在笼子里,手指着第二十五题:“北方能源结构煤炭比重大,排放量大,所以PM2.5浓度比南方高,明白了吗?”
达西通体震悚,邓紫棋老师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安抚缺少经验的学生:“没事的,他讲完就会走了。”
她手里的红笔头上插着一只镶水钻的小王冠,阳光反射落在练习册上,细碎的光点四散飞舞。笼子里的小猫咪两双蓝眼睛都盯直了,伸出爪子去够,摸不到就呜呜叫。可爱光波发射,苏文浩正面暴击,捂着心口直接倒地。这一刻,他虽然不叫阿伟,但有无数阿伟与他同呼吸共命运。
撸猫学习睡觉的安生日子不长久,再过几天就是一年一度的艺术节,特长一班即使是高三也不得消停,先要在学校礼堂里代表本年级进行汇报演出,再转战市级比赛为学校争光。三十六个人被抽成陀螺,放下书本就是乐器,半节晚自习集体失踪,非上课时间不是在卫生间办公室就是在地下音乐教室。
“总有人想趁着我们忙,在下一次月考进年级前三十六。”张嘉元食指拇指捏着马哲的拨片,用小拇指把眼镜推上鼻梁,“咋评价呢,勇气可嘉吧,人总是要有个梦想。”
马哲坐在台阶上研究贝斯,见状泼冷水:“Flag别立,回来一考试,你先掉下去了,这不啪啪打脸。”
深秋,地下音乐教室还没供暖,冷风从台阶上呼呼向下灌。最后一个进门的小智拎着壶滚烫的开水,书包里翻出暖宝宝和枸杞四处分发。张嘉元缩在角落里挥手示意自己很好,刚想回怼一句那不成吧,身子倒是实诚地打了个寒战。
马哲叹气,把自己的玻璃水瓶塞进张嘉元怀里。新接的热水,隔着校服布料乍一摸都灼手。张嘉元被烫得嘶嘶哈哈,说我怎么不长一身毛御寒呢,双手揣袖合拢,水瓶自然倾倒怀中,整个人顺势蜷缩,抱着唯一的热源就地变身坚不可摧大列巴,所有冷风寒潮止步一米外。
小智擦身而过,把最后一条暖宝宝塞进马哲口袋,走回贝斯区时张旸迎上来,取下自己围巾递给他,又被原封不动地推了回来。
苏文浩与杨润泽站在一起,正在与英语3500进行第四遍彻头彻尾的搏斗,眼睛里装着maple,心里却福至心灵神来一笔,想到了两只充当学校吉祥物的猫咪,也不知道是否寒冷,夜晚呆在办公室笼中,会不会饥饿。杨润泽嘲笑他多虑,两只小猫本身是流浪出身,生命力顽强坚韧,现在又被好吃好喝地供着,怎么会有问题。胡思乱想这么多,不如多练几遍琴,明天就要彩排,别在龙校长面前给梁龙老师丢脸。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凄凛猫叫,紧接着是专属于青春期男生瘪压的哀嚎。地下音乐教室的三十六个人听得格外清晰,似乎就近在眼前。养宠物多的反应最快,卢俊杰和哈拉木吉一个摘掉耳机一个放平马头琴,离弦之箭般直接从半下沉式走廊窗户内翻了出去。苏文浩紧随其后冲到户外,天色昏沉,借着远处教学楼晚自习的灯光,能看到一闪而过的人影,和手中忽明忽灭的打火机火光。
再凑近看,小黄脖子被拴在树干上,尾巴上蓬松的橙色毛发已经烧秃了一片,见又有人前来,弓起背喉咙里咕噜咕噜,谁靠近一步都亮出爪子挠。再分头去找另一只,整个操场都叫遍了,还是不知所踪。
闻声而来的是邓紫棋老师和欧阳娜娜助教,两个月朝夕相处早就和两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培养出了感情,看到此情此景,比学生们都难过,戴上护袖面罩抱小猫时啪嗒啪嗒掉眼泪。
明日高中从未出现过如此恶劣的违规事件,操场上没有监控,只有一盏大灯,黑暗中根本看不清虐猫者身份,只能确认是本校学生。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天梁龙老师离校教研,第二天才能回返。少年们被劝回音乐教室,苏文浩落在最后,一步三回头。赵珂原本走在人群中间,见状放慢两步,揽过肩膀,拍拍他握得紧紧的拳头。
校工找猫的悉索声一直响到宿舍楼熄灯。那天晚上谁也没睡好。
第二天走台,休息时间,邓紫棋来后台组织纪律,被团团围住。三十六个人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地问两只小猫现状。
“小黄在住院,没有大碍。”邓紫棋给他们看欧阳娜娜在医院传过来的视频,小黄侧身躺在笼子里,下半身被白纱布包得严严实实。“但小白还没找到,听校工说,是顺着栅栏跑出学校了。”
杨润泽看视频看得心疼,眼圈一红又要掉泪。王舜禾翻遍裤兜没找到纸巾,只能把袖子往他手里一塞,安慰道:“这也是好事,跑得远远的,就不会被这种坏人逮到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凶手还没找到,这种猜测是最理想结果。这厢苏文浩耷拉着脑袋杵着,王江元不知如何安慰,听到这话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赶紧附和。另一边的卢俊杰养宠物多,经验也丰富,心里早已揣好了八百种更差结局,但听了王舜禾的话,再环视周遭伙伴,宁愿自己的坏预感是凭空捏造。
邓紫棋说,小黄留在学校不安全,我和娜娜有个朋友愿意收养它,工作稳定,也有大房子,再过几天,等医生说能出院了就接回家。
抢在所有人之前,苏文浩说,那太好了呀。
他的头依旧埋得低低的。
而后一切顺利,彩排一遍过,特长一班的节目放在首位,表演完直接顺着后台走廊跑回教室,还能赶上第二节课。刘炀下台时帮鞠翼铭搬鼓,不小心碰洒了水壶,校服湿了一大片,便请假回宿舍换衣服。下一节是周震南老师的数学,再耽搁就错过二十三题了,刘炀这么想。
他跑得太快,拿出了运动会跑400米的架势,耳边只剩下呼呼风声,三个一米九的少年蹲下都不显眼,器械室背后的花圃又太偏僻,刘炀抄近道横穿足球场时,自然没有听到操场对面篮球队队员的大呼小叫。“这怎么有只死猫啊!”
在他们头顶,天空明净深邃,玻璃窗倒映蔚蓝,像猫咪狡黠又单纯的眼睛。轻盈的空气波浪似地摇荡着,滚动着,从远方席卷来专属于城市的车水马龙声,拍打在学校的墙壁上,发出辽远的回响。
就这样,在忧愁与喜悦中,岁月更迭。一个崭新的世界,缓缓伸出臂膀。将小小少年们拥入怀中。
4.
在一片肃穆的宁静中,杨英格站起身,走向礼堂讲台。
毕业典礼和誓师大会定在同一天,教室后黑板报上的数字倒计时到了一百。同学们上午还聚在教学楼天井里众志成城,下午就要接受在礼堂里掉眼泪的命运,年年如此,已经是约定成俗的规矩。上一年的学长学姐们已经毕业离校,不忘通过各种渠道叮嘱,记得带面巾纸!
就因为这句话,小智和王舜禾专门穿了件带口袋的校服内衬,一人装了两三包抽纸。鉴于杨润泽曾经创下过暴风哭泣半小时擤干了整个宿舍所有除复习资料之外的纸制品的记录,张旸临进礼堂时拐去卫生间,找清洁大妈多要了两卷。
身上白衬衫提前回家熨过,平整地贴合身体,一丝褶皱都没有。脚下的红地毯一路向前延伸,杨英格站定讲台,目光平视,无目的无边际地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众多纷杂目光黏在他身上,有喜悦有期待有忐忑,还有人翘着二郎腿等着看好戏。他一一略过,最后撞入一双平静的眼睛里。大眼睛高颧骨,是李睿洋。
李睿洋冲他挑了挑眉。
杨英格回以微笑,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演讲稿,抖开。
座次按照姓氏首字母排列,每个班都被拆得零零散散。泰乐在两个陌生女孩中间如坐针毡,口袋里的纸巾塑料包装快要被捏出花来,为了缓解尴尬只能紧紧盯住杨英格的脸,却看见他脸上的笑缓缓垮下来,盯着手里的演讲稿,像盯着新发下来的语文模拟卷一般严肃,心里咯噔一声。
杨英格抬起头,眉头蹙成疙瘩,手中的演讲稿不知什么时候被掉了包,陌生的条格纸陌生的字迹,整篇明嘲暗讽阴阳怪气,末尾还缀着一个潦草的笑脸,两点墨迹作眼睛,紧紧凝视着他,夸张的大笑弧度是明晃晃的嘲讽。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把演讲稿团成一团。
清脆的纸张揉搓声伴着座下所有人倒吸的一口冷气。站在侧台的梁龙刚系好鞋带站起来,目睹此情此景,差点一个趔趄扭到腰,被欧阳娜娜和周震南一左一右,稳稳捞住。
在一片惊诧声中,杨英格落座琴凳,从裤兜里掏出为了上台特意摘下的戒指,按回右手中指,动作很慢很优雅,面对着整个年级的同学,按下琴键。
“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钢琴音准出乎意料的好,泰乐偷偷回头,观察一番各位键盘手表情,看见李润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当即了然,用口型向他问:“什么时候?”
李润祺有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小骄傲,同样用嘴型回复:“上周。”然后又想了想,补充道:“吃炸鸡,顺手。”
泰乐一颗心放回肚子,反手比了个大拇指,不再犹豫,趁着歌词间隙的简短过渡,蹭地从座位上窜起来,看着杨英格表情从惊讶转变至欣慰,回赠一枚八颗牙齿的微笑。
“明天我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
杨润泽一边嘟囔“应该给格格颁个环境保护奖来感谢他从我手里拯救的这么多棵大树”,一边紧跟着站起来,与两人齐唱。
“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任胤蓬之前听说要拍集体照,为了上镜把眼镜留在了教室里,现在两眼一抹黑,除了坐在舞台琴凳上的模糊人影能依稀辨认出是杨英格外,什么都看不清。李润祺见时机成熟,身子前倾,在他耳边嘿了一声:“老师打手势说让你站起来跟着唱啦。”
任胤蓬直愣愣地跳了起来,像一只离弦的箭,张嘴便唱。杨英格被这突如其来的支援吓了一跳,差点弹错一个音。李润祺躲在后面偷笑。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有了四人开头,特长一班剩下的三十一个人不由分说,都呼啦啦地站了起来。李睿洋是最后一个,动作不急不缓。他有时候格外大方,全世界蜂拥而上对杨英格表达爱意,他在人群最外围鼓掌庆祝——
然后伸出手,等杨英格握住,穿过人海与浪潮,拨开晨雾和晚霞。高一运动会的跑道有一辈子那么长,交接棒的那瞬间像放慢动作,咔嚓咔嚓,时间从指缝中流走,头发长了短短了长。再回过神来,心脏在胸腔中蹦得生龙活虎,杨英格把他拉上讲台,手臂搭在李睿洋肩上,随节奏左右摇晃。
他的腰在高二上学期摔伤了一回,当场就被路过的保安大叔送去了医院。所幸就医及时,没留隐患,住了一周半的院,再回来依旧潇洒自由,只是遇到剧烈运动需要注意。
病会好,补习也要努力。踩在结冰井盖上滑倒的确尴尬,但天寒地冻,外加上睡眼惺忪,偶尔失误也是在所难免。各科老师轮流给杨英格开小灶,李睿洋和泰乐偶尔被拎过来陪伴,记不清的再多听一耳朵,记住了就自己低头写作业。
没有伤病早退,也没有痛彻心扉,哈拉木吉家的马一匹都没少,在千里之外的草场上悠然踱步。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等到比赛预备枪声再响起,李睿洋还要报名4×100接力,站在杨英格前一棒,用尽全力去握他的手。
钢琴声依旧在响,绵延如流水。李睿洋回头看,郎朗坐在琴凳上,周震南蹲在一边,手机放在谱架上,不时伸出手点翻页。
“我不能答应你,我是否会再回来。”
下一次模拟考谁会是第一呢?胡宇桐坐得离舞台近,单手撑地翻了上去,顺手拽了一把紧随其后的廖俊涛。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跃入人群,扭身的前一刻碰了碰拳。
“不回头。”
赵珂从最后一排奔跑向前,上台时穿越拥挤人潮,不忘给鞠翼铭一脚,用力不大,只在校服裤子上踹出一道鞋印。后者冷不丁被蹬一个趔趄,扭头找罪魁祸首,闫永强不幸路过,被抓个正着。一片祥和美满气氛中,两个人瞬间掐在一起。
“不回头地走下去。”
那天下午有不少人丢东西。王舜禾丢了两包抽纸,卢俊杰丢了口袋里的兔粮,杨千野随身携带的《飞鸟集》书签掉进了座位空隙,孔翔宇被人隔着鞋踩掉了一只三天没洗的袜子。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钢琴弹至尾声,全礼堂的人早已站了起来,随着音乐鼓掌合唱。泰乐和李睿洋自动松开束缚,让杨英格走到队伍最前,双臂张开,像在真正的万人体育馆里,头顶不是逼仄的礼堂天花板,而是一望无际的碧蓝。是天,是海,是少年无尽的梦想,是永远值得的爱与被爱。
他说:“谢谢。”
5.
后面立刻有人起哄:“太严肃啦!”
于是杨英格挠挠头,蓬松的卷毛在脖颈上扫来扫去。他的表情有些犹豫。
“那就,吃点水果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