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花岛的喧嚣在夏天真正来临之前迎来终章,赞多与力丸第二第三携手并进,刘彰得偿所愿,第十一名出道。幸运之神终于不再对他周围群众进行无差别扫射,又或说瞄准于洋的那颗子弹临阵拐弯,把本没抱太大希望的鸭鸭射个对穿。总而言之,在那个金粉与银屑纷飞的夜晚,于洋坐在决赛圈选手席上,仿佛置身事外般,为自己三个室友的出道欢呼。
成团后行程陡增,练舞出歌一刻不停,三人与于洋的联系竟一时少了不少。再听闻好友消息,热搜头条的讣告刺眼,深夜车祸,肇事司机逃窜,著名歌手命丧当场。文字冰冷,哀悼声纷纷,力丸和赞多肩并肩坐在排练室里,用翻译器一条条读新闻,盒饭打落在地,米粒四散翻滚。
出道即是分别。在海花岛那个被舆论覆盖的夜晚,于洋分身乏术,在三位室友暴风哭泣用光所有兜里的纸巾后,被迫献祭了自己的内衬袖子。这对于处女座来说的确是极大的牺牲,但他正忙着发挥相声特长让好友破涕为笑,这些无伤大雅的就自然被放在一边。
“咱不是约了歌嘛,还会再见的。”他这么说,“Santa,Riki,my MV dance,must you,rap must AK,ok?”
于洋的英语还是一如既往的稀碎,但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当时所有人都这么想。他们还年轻,还有无尽的时间供以挥霍,先跟团去全国乃至全亚洲演出,然后分批参加综艺或者继续写歌编舞,最后,等到再一个金粉与银屑纷飞的夜晚过去,他们就又重逢了。
音容笑貌还在眼前,约定好合作的绮愿,却再也实现不了了。
追悼会当天大雨倾盆,道路湿滑,刘彰赞多力丸三人婉拒公司派车,自驾前往。
车载广播中的温柔女声一成不变地念着稿,某著名漫画家做客电台,分享作画心得,最新作品讲述了失去儿子的母亲通过撰写儿子转生异世界的小说获得慰藉从而开启崭新人生的故事。刘彰坐在驾驶位,鬼使神差地,顺手拧闭了音量。
紧接着,就是追尾的巨响。
而在安全气囊膨胀起的那个瞬间,除去剧烈的颠簸和疼痛之外,他们三个人,不管有没有听懂那道广播内容,居然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
不会真要穿越到异世界了吧?!
**
赞多褪去身上沾满丧尸脏血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力丸站在他旁边,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像还在握着那段插进丧尸咽喉的钢管。于洋凑过来,递给他们一人一段毛巾:“Thank you bro……You,you…… ”他憋了半天,还是放弃了一些在嘴边打转的高级词汇,“You吓死我了,幸好没被丧尸咬。听说被咬一口就没命,噫,多吓人。”
社会新闻里从天而降的大狗把无辜行人砸瘫痪,科学板块中某某陨石又与地球擦肩而过,那三个大活人凭空穿越,落地时一人砸死一个丧尸也一定合理。如此一来,当硝烟与尘土散去后,荒废空地背景前,那位被莫名解除了危机的独行者露出和于洋一样的面孔这件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刘彰离他们稍微远些,装作端详屋内摆设的模样,以此来回避内心的震动,用目光一寸一寸丈量着眼前的于洋。身高相仿,口音相似,说话时喜欢乱动的手癖也一样。这让他不得不相信一件事实,那场车祸的确撞开了异世界之门,而在丧尸围城的平行世界,独居在工厂仓库、上膛换弹比写自己名字还熟练的于洋,并不认识他们。
但这不妨碍他对于这三位天外来客的热情。丧尸病毒爆发的第三年,他驻守在资源丰富的仓库里,周围都是游荡的丧尸,霸占工厂另一边的小团体内讧解散后,已经一年半没见过其他活人。
丧尸围城时代,洗脸都是奢望,更别提洁癖了。于洋对衣着整齐干净的三人表示嫉妒,装作不经意把沾满丧尸脑浆的手套在力丸裤子上蹭了蹭。而后者在发现后也不甘示弱,在于洋再次企图用稀烂的英语安排住处的时候,毫不客气地摆出一副“你说得还没有po酱清楚所以歇歇吧”的神态,微笑着用手指了指仓库书架上的那本日语词典。
于是他们在于洋的小屋里住了下来,于洋偶尔会出去巡视,期间丧尸也只是单只出现,根本不足为虑。四个人住在仓库里,白日探索遗留下的机器,夜晚点起灯火,围坐一桌,熟络到就像在这个荒诞的时代袭来前,他们也是这样依赖过活。
“AK,你觉得我们还有回去的可能吗?”深夜,赞多带着力丸敲响了刘彰的房门,语气颓丧,“我和Riki查字典看了不少这边的书,也问了于洋不少事,但是穿越的方法什么的,一点都没有头绪。”
刘彰从床上坐起来,手在枕头下掏了掏,摸出一本包装花里胡哨的书来,中日双语,封面上的花体字明晃晃,《关于我去世的儿子转生成为异世界勇者这件事》。占便宜来得太突然,两位日本友人的脸皱起来。
还好误会澄清得很快。书中儿子无法回到现实世界与母亲团聚,是因为当年母亲许下买小汽车的心愿没有实现,念想化作恶龙,一次一次将勇士击败。
“我们得帮于洋把歌写完。”刘彰说,他的眼睛垂下去,黑框眼镜滑到鼻尖,声音闷闷的,“……这样我们就能回去了。”
赞多略微低下头,眼神盯住地面上的一块裂痕,不看其他两位同伴,好像这样就可以完美掩饰住眼底的酸涩:“勇者他,最后怎么样了?”
刘彰只是说:“勇者成为了真正的勇者。”
赞多后退了几步,勉强挥手拒绝了刘彰递过来的漫画书,半垂着头,干巴巴地回复:“我明白了,晚安。”
他离开的脚步很匆忙,力丸追了上去。仓库二楼的楼梯咯吱作响,和着窗外穿越楼隙的狂风,和丧尸一刻不停的悲鸣,格外毛骨悚然。漆黑的走廊尽头,除去一盏长明的夜灯,只有于洋房间的门缝里,依旧透出橙黄色的暖光。
力丸扒开门缝望了一眼,黑皮的中日英三解词典摊开放在枕边,房间主人蒙头大睡,被窝里伸出一只手,食指仍按在注解乱七八糟的书页上。
“友誼,友谊,Friendship。”
**
一切终结得太突然,和那场车祸一样。
于洋背上枪出门巡视,从清晨到日落,再也没有回来。
在日暮的霞光中,丧尸三五成群,摇摇摆摆。太阳跌落到废弃工厂烟囱背后,夜晚来临之前,一只腿上带着凌乱牙印、斜背猎枪的丧尸混进了茫茫尸群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最后留恋般地回头望一眼,消失在天与地的罅隙中。
爬上仓库屋顶远眺的三人根本还没来得及确认那是不是于洋,就眼前一黑。和雨天撞击别无二致的疼痛和眩晕感再次袭来。在失去知觉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抓紧了对方的双手。
**
民国时期,英租界区鱼龙混杂,三人推开门,在美术展的公共厕所隔间面面相觑。于洋走进来,看着奇装异服的三人忍俊不禁:“兄弟,body art吗?”
这大概是力丸二十七年里目睹到于洋英语最好的时刻,留洋归来的小少爷名字里都带着洋字。他们热络地攀谈了两句,莫名其妙约了下午的咖啡,也自然没有听到外面骤然喧嚣的人群。
直到一声清脆的枪响。
“糟了!我的展子!”于洋被吓得一激灵,几乎是窜起来,187的个子差点撞到天花板。他一个一个把刘彰赞多和力丸按在水箱旁的空隙里,叮嘱道,“抱头,没听到警察喊,不要出来啊!”
刘彰眼疾手快,在小少爷转身的瞬间,勾住袖子:“你去哪?”
“我的客人都在外面,我得去安顿他们!”于洋急得直跺脚,在门口连连徘徊,但还不忘给素未谋面的三人一个安定的微笑,“别担心,你们好好躲着就不会有事的。”
于是刘彰松开了手,于洋匆匆转身。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晌午炽热的阳光喷涌而入,金光贴敷在小少爷的轮廓上,将他裹挟成一颗巨大的子弹,炽热而冷静,短暂恐惧带来的瑟缩后,坚定向前,义无反顾。
就这样,在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五分钟后,他们又一次分别了。
熟悉的黑暗再一次席卷而来。
**
自此之后,赞多力丸和刘彰开始不断穿越,漫画暗线般的隐隐暗示占据时间主流,随着滞留时间越来越短,分别理由也越来越离谱。贼寇流窜时捅出的尖刀,水土不服的疾病,甚至还有过分偏激的宗教信仰。四人一次又一次地相逢相熟又别离,企图拯救又失败,失败后就再穿越重来。每一条时间线上的于洋都对凭空出现他们信赖有加,但随着停留时间的急剧缩短,往往只能遥远听到一声呼救,连面都见不到,便又被驱策向下一个平行时空。
在某一条时间线上,三人从破旧的茅屋中破土而出,瞬间被如海的人潮淹没。于洋站在东头坍塌的棚屋中,隔着熊熊烈火与暴怒的村民,和刘彰赞多力丸三人遥遥相望。
“我不想死,救救我。”在被炽热彻底吞噬前,他这么做口型。
**
“讲真的,Santa, Riki,”刘彰抓紧时间,在大脑彻底空白之前,扯起嗓门,“按这个时间线后退的趋势,咱不会最后穿越到史前吧?!”
**
又是公共卫生间,赞多推开隔间门,对面洗手台镜子右上角的红色数字即刻亮起,柔缓音乐如水般汩汩涌动。他揉着仍旧晕眩的头,草草瞥了一眼,当即愣在原地。
2077年。
“我靠。”刘彰紧随其后,“咱们终于进行到时间线紊乱的阶段了吗?”
力丸依旧憋在自己的隔间里,赞多蹲下身子,从缝隙中看到一双在马桶边来回踱步的脚:“哼哼,这个马桶一坐下去就会发绿光诶——”
“你已经27了,Riki!”刘彰打量一圈,从镜子一路摸到卫生间大门的把手上,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把耳朵贴在门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听,外面风好大啊。”
没有突如其来的灾祸,也不是末世背景的异世界,赞多放松下来,脸部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了,有样学样地把耳朵贴过去,半晌评价道:“就像在海边一样。”
“名古屋的吗?”力丸明显感觉到他的放松,一边小声笑着,一边走出隔间拨开两人,握住门把手,“后退一点,我要打开了——”
他向后拉去,铁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顷刻间,带着铁锈和机油刺鼻气味的风席卷而来,浮空车飞掠楼宇,霓虹在头顶闪烁摇曳,绵延向远处铺开,如山峦,似河流,点亮了整片头顶的漆黑夜空。
“怎么会有厕所一开门就是天台的设计啊,”刘彰压下嗓门低语,“这也太反人类了,不怕有人扔屎……”
赞多给了他一肘击,刘彰立刻安静下来,视线向前延伸,在繁华坠落之下,有人坐在天台正中心,垂首拨弄手中的木吉他,旋律简单,音符四散。不速之客只能窥见背影,铁灰色皮衣,肩膀宽阔。
刘彰试探地敲敲门板,手指与钢材的相撞,那个铁灰色的背影立刻停止拨动琴弦,站了起来,吉他肩带斜挂着,头顶发丝胡乱飞舞,耳垂上单边的钻石耳钉闪闪发光。
是于洋。这一点也不值得惊讶。
“有什么改进建议吗?”这是顶着半边钻石眉毛的于洋说的第一句话,之后便归于沉默,用考官般的眼神反复审视着堵在天台口的三个人。
赞多和力丸听得一知半解,但勉强可以从氛围与神态中品悟出大概含义。全场唯一一位三语者被寄予厚望,力丸拉着赞多后退一步,悄悄垫脚,附在刘彰耳边:“刚刚那首歌,不是很‘于洋’,对吗?”
赞多趴在刘彰耳朵的另一边:“好多错音,听起来不像是失误……”
“所以我真的要回答吗?”刘彰侧过头,与躲在背后的两人窃窃私语,“说,我朋友家的狗听完你弹的都爬上书桌给我写了篇谱子?”
力丸震撼:“这也太……”
钻石眉毛的于洋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赞多以为他要挥拳头,赶紧把刘彰和力丸向身后拉了拉,却不想于洋声音激动,火焰在瞳孔中燃烧,不是愤怒,反而隐隐有些喜出望外:“你的意思是,我刚刚弹得特别差?”
“瑜不掩瑕,你演奏时候付诸的情感的确可以遮盖很多瑕疵,但是曲子实在太……基础,有几个旋律听起来就像跑调了一样。”刘彰谨慎措辞,“如果可以找个专业的编曲师帮忙的话,应该会是一首好曲子。”
瞳孔里的火焰柔顺下来,于洋笑一笑:“那你听听这个。”
天台风在此时停了下来,歌手按动琴弦,吉他声清脆,穿云破雾,采撷废弃工厂深夜遗落的灯光,拈取英租界晌午按下肩膀的温度,揉杂低吟浅唱。穿越进程艰难险阻,所追所求不过寥寥,却总如同天边星,可见而不可触。旅者在未知世界停驻,不见归途,不知前路。等到再回过神来,赞多眼眶发酸,后知后觉地揉一揉,竟然有泪。
力丸用袖子抹了把脸。他身上的夹克还是丧尸时间线下找于洋借的衣服,肩宽衣长都不合适,穿在身上像装成熟的小孩,但他一直坚持己见。
刘彰开口,带着浓浓鼻音:“这还需要评语吗,兄弟?”他指指赞多和力丸,“能借张纸吗?”
于洋把手缩进去,递过来自己的内衬袖子。在他背后,天际线上巨大的广告牌内容轮换,半边钻石眉毛的明星举着耳形外骨骼笑得灿烂。纯白的背景照亮三人的脸,比月光还要明亮。
“这算自我介绍吗?”刘彰感叹,伸出右手,“我叫AK,这是Santa,Riki。”
他们依次握手,手心相扣的瞬间,都不可置信地向下看一眼。于洋掌心摊开向上,电路板被漆成肉色裸露在外,一根USB插口妥帖地嵌进去。而三位穿越者手心除了湿滑的冷汗,什么也没有。
“20年代风,少见啊,酷。”于洋不见惊讶,摇摇晃晃地走到天台边,一脚踢过去,五六个整齐排列的啤酒瓶依次倒下。年轻的歌手放下吉他,席地而坐,扯开衣领,露出两道从喉头延伸到胸口的蝴蝶形双曲线,把腿伸出天台外。穿堂风席卷着宽松裤脚,吹得猎猎作响。
刘彰想得多,生怕面前这人喝多了一个箭步来一出斑羚飞渡,赶紧拔腿跟上。力丸则拉着赞多蹲下,吃力地识别着酒瓶上的英文花体字。Fallen Stones,落石。
两个亮晶晶的小玩意在夜空中滑过一道曲线,赞多伸手去接,赫然是广告牌里于洋代言的那类外骨骼翻译器,试探地贴在耳朵上,翻译器如鱼鳍一般翕动,敷贴抱住耳骨。
“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欣赏我的音乐……”于洋磕磕绊绊地表达,“我是说,你知道吧,如果我之前当牵线木偶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你们仨在这听我唱歌,那我也觉得值了。”
“我的人生……他妈的,这根本就称不上是人生,你懂吗AK,Do you understand, Santa, Riki?我十二岁被那个狗屎地方选中,他们要培养一个符合东亚审美的完美偶像……然后就每年给我做义体植入和矫正,喉部、眼睛、耳朵……观众喜欢什么样、潮流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我说我想唱原创,他们否了我自己作词作曲的歌——对,就是我刚刚唱的那首——拿来几首枪手写的陈词滥调,说让我假装原唱发行;后来我放弃了,说我想唱摇滚,‘现阶段观众品味和偏好不在于此,发行会导致粉丝资源流失,提议驳回’,我每年都提,他们每年都回我这个!”
他笑了一声,嗓子里的义体发出故障的破碎噪音;“现在我做不了手术了, 就被塞了点儿钱扔掉,他妈的,我一年在专辑上花的制作费都比这个多!”他遥遥指着不远处地平线上巨大的霓虹广告牌,用双臂在空中画了个圈,“看见了没,我的广告就在那里,二十四小时无间断播放……我在台上唱我不喜欢的歌,心里恨不得赶紧有几个路人冲出来骂我逼我下台,但是下面都是整齐划一的口号,喊EayonEayon……一开始我还以为都是我粉丝,心里还挺高兴,想着不能辜负他们,结果后来听我经纪人说,公司为了雇人喊口号花了不少钱……”
广告牌上的字样刚好滚动到海花经纪公司的宣传标语,背景音激昂介绍着新出道的偶像团体。于洋站起来:“操他妈的完美偶像!”
赞多凝视着他的背影,嘴里嘟囔的一句什么。于洋没听清:“What did you say, Santa?那帮人把我的耳部义体分析音乐的功能调到最完善,其他功能,比如说翻译,就基本上是个摆设,五十年前的老翻译器都比我的耳朵好使……”
于是赞多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看着刘彰。后者翻译道:“他说你的遭遇让他很难过。”
于洋刚想开口,赞多又说了一句,刘彰继续翻译:“赞多说,你是个温柔的人,值得更好的。”
于洋愣了一会,大概是酒醒了,脸上的酡红散了不少,猛地手足无措起来:“我从来没听过别人这么说我……这会儿是该说谢谢吗?真的,别这样,Santa,我只是发发牢骚,这个世界上比我惨的人多了去了。我现在有自由,这玩意赚再多钱也买不来……见鬼,我怎么安慰起别人来了?”
于洋怀疑他提供的翻译器也出了问题,赞多和力丸明显没听进去,他俩依旧用那种近乎悲伤的眼神看过来。这种情感太重了,于洋身上的义体都是为音乐而装,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负荷,每一次目光碰撞都是折磨,于是他转向刘彰:“听起来,你也喜欢五十年前的音乐风格?”
可不是,我就是从那来的。刘彰暗自腹诽。“我挺喜欢说唱的。”
于洋茫然了一瞬间,眼睛里亮晶晶的植入体黯淡了刹那,但很快恢复正常:“哎,我也喜欢,那会儿做歌没什么资本介入,思想都纯粹得多。我前几年从一个老歌手遗物里搜罗到一张专辑,Melody,特别对我胃口,歌手还是我本家,名字也是俩字儿,叫于——于什么来着?”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刘彰近乎卖弄般,把自己所有关于说唱和所谓的“五十年前音乐”的理解捋了个遍。赞多和力丸一开始还插不上话,但当话题逐渐转向海外歌坛时立刻来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语,编麻花似的把年轻的空壳偶像说得逐渐呆滞,最后咚地一声坐在地上,双手从额头向上,抓住头发。
“……操。”于洋沉默了很久,才憋出来这一句。他还嫌不够,眼神依次从面前三个人脸上滑过,重复道,“操。”
其余三人这才发现话题的主要发起人已经坐了很久的冷板凳,赶紧噤声。于洋被三道目光紧盯着,站起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潮红:“我可以找你们约歌吗?”
刘彰赞多和力丸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于洋却明显会错了意,忙里忙慌补充:“报酬一定给,按小时算。我虽然被解约了,但是之前出道这么多年还是攒了点设备的,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来我家录音……”
他的语气几乎是讨好了,这非常不于洋。力丸盯着他的眼睛,再看看远处广告牌上蹦跳起舞的新偶像,凑过去对赞多耳语几句,眉头又皱成了疙瘩。赞多怕于洋又多想,趁他不注意赶紧伸手,把身边人的眉心细细捋平了。
他们没要报酬,只是说自己初来乍到新城市,没有落脚处,在于洋家暂住几天就好。跃层公寓不差几个房间,大明星爽快答应。
转天开始准备歌曲录制,一切顺利。这个世界的于洋的乐感比任何一个世界的他都要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台万能的音乐编写机器。如果不是执意把风格向五十年前的发行单曲靠拢,刘彰赞多和力丸必须承认,他们实际上无法在音乐制作上帮助于洋太多,甚至除去编舞跳舞,更多时候是在添乱。
但他们享受这种混乱。于洋自然而然地依赖三位两天前还是陌生人的房客,他们在录音室里争吵、辩驳、打赌、请没有加入战局的人评判,再重归于好。这个年代的食物普遍难吃得像放了五个月的剩法棍,两位日本友人游览一圈日本街后只买了三串章鱼小丸子,面团里包裹的章鱼须段差点把力丸的牙崩掉两颗,因此被其余三人联合嘲笑了一下午老年人。
然而,转天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在尝了一口披萨饼边切丝炒葱末后,于洋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真不敢相信现在这个年代还有人相信食物中毒。”义体医生声音冷冷,手指放在触屏上,举起又落下,反复几次,“他的义体正在侵蚀重要器官,毁坏身体机能,昏迷只是第一阶段,后面如果不进行药物干预,会很快危及生命。”
“……”房间里一时陷入寂静,赞多抓住了力丸的手,刘彰深吸一口气,把散落在额头的碎发撩上头顶,“所以,可以治好吗?”
医生挑了挑眉,很诧异,表情稍微缓和了些:“很难,基本上不可能。义体侵蚀不是可以根治的疾病,他的义体和他现在是共生关系,一个脱离,另一个也会受到很大损伤。”
“那有什么方法可以减缓病情吗?”
“我可以提供两种选择。”医生道,“第一种是保守治疗,继续留存义体在体内。我会开一种止痛药,佐以大剂量吸入剂,大概能撑一到两年,中间会伴随间歇性的失明和失声……”
“第二种呢?”
“摘除义体,不唱歌,不跳舞,自由轻松地活两个月,然后写好遗嘱,挑块好墓地。等他一闭眼,你们就能把他名下资产都敛走了。”
赞多和力丸带着翻译器,眼睛霍然瞪大了。刘彰噌地窜起来:“你他妈瞎说什么呢!”
医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们,右脚蹬动座椅转轮横在检查床前,上半身挡住于洋的头颈部,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他们就这么僵持着,直到赞多卷起袖子,也跟着站起来,医生终于松动了些,微微偏过头去:“别告诉我,提前十五分钟从吸入剂里醒过来就是为了帮他们说话。”
病床上的于洋手指动了动,费力睁开眼睛。“嘿,嘿,兄弟,放轻松。”他的声音含混不清,“他们是我的朋友,不是公司的人……也不是地下男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没这个精气神儿。”
“以你的年纪,有这种精气神才正常。”医生说,“你解约了?电视里可没播这个消息……现在那些执着于二十四小时新闻的频道已经信息匮乏到胡编乱造了,大明星Eayon Yu解约,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块大蛋糕。”
“Eayon Yu去世,这才更有爆炸性,一步登天。”于洋睁开眼睛,看到手术台边排排坐的三个人异曲同工的担忧神色,失笑道,“你们仨这个表情……和我直接入土了一样。Santa,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埋的,这么苦大仇深。”
“你的健康出了很大问题,于洋。”赞多这么说。
“我知道。”于洋回答,“在这个年代,死亡多不稀罕啊,今天是棚户区的帮派成员,明天是公司职员,后天就有可能是经常光顾大屏幕的偶像歌手……”
赞多不说话,只是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很严肃地看着他。
于洋被盯得心虚:“好,好,我知道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那我和医生单独聊聊,你们先出去一下?门口坐垫下面藏着两兜咖啡豆,你们要是想喝,咖啡机在前台柜子里。”
力丸起身,揽过赞多和刘彰的肩膀,手指在大臂肌肉处安抚式地捏了捏。刘彰还想要说什么,但力丸眼疾手快,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和赞多一同,架鸭子似的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手术室。
“于洋就拜托您了。”踏出门口前,力丸转过身,微微鞠一躬。
医生头也不回:“少用点咖啡豆,我帮忙藏了三四年,都有感情了。”
力丸勉强笑了笑。在他身后,手术室的门洞开,时间已近午夜,身着破烂的流浪汉穿越小巷,豪车溅起一地泥水,车载音响里的重金属震耳欲聋,诊所的玻璃门震颤,反射出城市天幕下的灯火。蓝色忧郁,红色跳脱,黄色张开翅膀,在天边翱翔。繁杂的颜色混合,浸染天空,遮盖城市沉重的底色,压低浮空车轰鸣下无数的恸哭。
刘彰摔在门口沙发上,海绵垫下的木板发出一声哀鸣。赞多紧挨着他,顺着沙发扶手坐下,头低得像一朵凋零的花:“怎么又是这样……我还以为这回会不一样。”
刘彰双手抵住额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如果保持现在这个速度,整首歌的完整版差不多三天内就能出来。”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赞多和力丸微微抬起头。
“可是按于洋现在的身体状况……”
“他不行,这不还有我呢。”刘彰打断力丸的话头,“如果按原来想法拍MV的话,最快需要多久?”
赞多和力丸对视一眼。“大概一周多。”力丸说,“我明白你的意思,AK,但是要是我们真的走了,于洋怎么办?我们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那还能怎么办?咱们穿越了这么多次,好不容易抓到了一点回家的希望,现在又要放弃吗?”刘彰的声音带了点泄愤似的哭腔,“你们不想回家吗?有人还在咱们的世界等咱们,出车祸的事估计已经传遍了,一切都得乱套……这边都是假的,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在利用他……”他几近哽咽,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不像说服,倒像自我催眠。
力丸凝视着刘彰,头顶前台的灯罩擦不干净,橙黄色的灯光从罅隙中钻出,零零碎碎落在年轻男孩侧脸和泛红的鼻尖上,展现出一种残忍的天真。
没人证明那本漫画书就是脱离穿越漩涡的救生绳,就如同从前没有来到中国时,遇到的许多虚无缥缈的誓言一般,或许在坚信后的下一秒就会烟消云散。力丸深知这一点,但当他身处丧尸末世的废弃工厂时,望向赞多的那一刹那就明白过来,他或许可以点明即将经历的困苦,但却无法扳转深埋于心的祈愿。
实际上,赞多与刘彰所求大体相似,但并不完全一致。这不常见,但也绝对不由简单的对错衡量。力丸本人在不断挤压的穿越时间中也会诘问自己,你被卷入这场异世界之旅,到底是抱有什么目的呢?但答案总是鲜明的,就像一声甜蜜的叹息。他才不会任凭人生的指针为他点明一个没有辩驳余地的方向,当那双在最无助时伸出的手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哪怕这又有可能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幻梦,他也会拼尽全力反握住,告诉他,我妹妹给你买的护手霜就在床头柜的第三个抽屉里,等我们下次见面,就带过来。我说到做到,你也不能放鸽子喔。
就这样,力丸走过去,依次轻轻抱了抱沙发上的两人。刘彰把脸埋在双臂环出的空隙中,没有说话,只是肩膀耸动。赞多依旧骑在沙发扶手上,就着拥抱的姿势用下巴轻轻蹭蹭力丸肩头。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呢,Riki?他低声问,眼睛很缓慢地眨了一下,又一下,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挂在睫毛上,从末端坠下,砸在地面上。
这是于洋的歌,应该由他自己决定。力丸的声音轻柔,拍拍刘彰肩膀,又安抚地捋一捋赞多后背。
刘彰用袖子擤着鼻涕:“你知道我不是……”
赞多打断他,嫌弃地挪远了一些:“纸巾在那儿。”
刘彰讪讪笑,猫下腰去空荡荡的前台桌面上捞纸巾盒。他的脑子依旧乱糟糟的,这迫使他抽光了所有的纸巾才后知后觉地停手。但这不会被怪罪,没有人会谴责一个经历过无数次无望的青年脆弱,正如没有人会嘲笑西西弗斯将石头推上山顶愚蠢一样。名为AK的说唱歌手在那个漫长的夏天磨平棱角,又在接下来的温暖春天推倒高墙。这是极勇敢无畏的举动,但全世界的夸奖并没有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是更残酷、更深重的打击。于是,当再一把重锤砸在前行道路上时,厚重的悲苦淹没了那一点稀薄的喜悦,他胆怯了,想要回头,但身后没有退路。进退两难之间,有人冥冥拉起他的手。AK,这是于洋的歌,应该由他自己决定,AK,我们只能向前。
于是他们等待着,于洋终于推开了手术室的门。力丸迎上去,能听到义眼的浅橙色瞳孔后电流不畅流通的卡顿声,身上义体一件没少,年轻的歌手选择了哪一个建议不言而喻。
力丸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酸涩,如果他认真看完了丧尸世界刘彰递给他们的漫画,一定会用这样的比喻描述:勇者全然没有之前的失败记忆,只是又一次来到恶龙城堡,这一次与往次截然不同,死亡于他不再是瑟缩畏惧的理由,而是骄傲宣告的对象——来啊,即便我会在与你的搏斗中失去生命,也会有其他东西代我留存世上。只要那样东西存在、只要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印迹还没有消失,那你永远都无法彻底将我击倒。
但力丸没有,他只是陪在于洋身边,看年轻的偶像歌手摇头笑道:“我们回家吧。”
**
日子似乎恢复了正常,大家继续做歌编舞,研究菜谱,没人再提起穿越回家的途经。于洋的义眼开始频繁故障失明,有时上一秒还有说有笑地夹菜,下一秒筷子就顿在半空中。但他适应得很快,把手缓缓收回去,筷子摸索着放在碗上,一边微笑一边抬起头,恍若无事般聆听好友从新闻或其他媒体上摘取的趣闻,直到有人与他对视,发现那一圈浅橙色的光环消失后才露馅。
“你们不用担心我。”他开始频繁这么说,“先把歌做好再说。”
在录音正式结束的那个晚上,他们又一次来到天台,肩并肩坐在光秃秃的地面上,低声聊着一些琐碎。大屏幕仍在循环往复着全新偶像的宣传照,灯光点亮天空,银河掉落人间,城市没有夜晚。
于洋带了几瓶啤酒,依旧是老牌子,落石,放在腿边,整整齐齐码成一列。“这不是要给你们送送行嘛。”他迎着三人骤然震惊的眼神,用拇指起开拉罐,一瓶瓶递过去,“歌写完了,你们也该回去了吧?”
“你怎么……”
“你们来这儿的第一个晚上Riki就说梦话了,我问什么他答什么,有来有回的。我本来想等你们自己说,但是都这个时候了也没看出来你们有这个意思。”于洋说,“你们都去了多少个地方了啊?你们世界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还能有多少地方呢?还能是什么样的人呢?赞多看着那双浅橙色的眼睛,有记忆在他脑袋里燃烧、下沉。那是成团夜的金粉、手机屏幕显示的残酷文字、废弃工厂沾血的外套、民国匆匆一别时留下的安抚话语,它们原先被粗暴地粘黏在一起,棱角分明,在脑袋里尖锐地翻滚,牵动起那些鲜活却痛苦的记忆的同时也被打磨,最后被揉成一团浑圆的球,下沉到胃袋里,在每一个被谎言充斥的时刻上窜下跳,引起不适的反胃。赞多明白,这种情感叫做内疚。
可是现在,这个世界似乎被利用了的于洋告诉他,他一早就知道他们此行前来的目的,也愿意割舍自我让他们如愿。我不怕死,但是得趁着我身体最佳状态的时候把歌写完,然后为你们送行吧,他这么说,总不能一直拖到最后,等我插着尿管带着呼吸机……好好好我不说了,咱们换个话题,真没想到其他世界的我经历过这么多事……你们穿越回去会有什么天象吗?我要不要去屋子里避一避?
两圈浅橙色的光晕投射过来,赞多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干巴巴地开口:“应该不需要……”
浮空车从头顶飞过,直入云霄的高楼上,富人区的上等人纵情欢歌,向下百尺的阴沟深巷里,贫苦百姓挣扎求生,出卖自由与生命,一辈子被困在公司的囚笼中。而他们四人,坐在中间稀薄的夹层里,仰望着月亮下沉,太阳升起。
“这两种人生我都活过。十二岁以前我只想活,十二岁之后才发现,没有什么比自由更宝贵的东西了。”于洋半靠在刘彰后背上,头一点一点,声音困顿,像是马上就要睡着了,“义体的事,和公司解约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怎么会这么轻易放我走,除非我的利用价值已经低于了损害,后来果然是这样……”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但眼睛仍然强撑出一条缝,执着地凝望着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际线,就如同那天他喝醉后撕碎了爬上楼顶,等待江湖骗子随口胡诌的那三位“可以让你的生命重焕光辉”的有缘人那样。
“于洋?”力丸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看……鸟。”年轻的偶像歌手喉咙里发出电流短路的巨大噪响,几乎要把原本的声音遮盖过去。他抬起右手,颀长的、天生就为钢琴按键而生的手指向上指去,“它们飞得多高啊。”
“这破地方怎么会有鸟……”刘彰腹诽着抬起头,突然没由来一阵剧烈眩晕。黑暗拥抱了过来,就像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但是,在三人失去意识之前,他们都看到了——
一只铁灰色羽毛的鸟,从天台起飞,展开翅膀,在晨曦的薄雾中,义无反顾地扑进玻璃反射的、虚幻的光明里。
**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房。
刘彰腾地睁开眼睛,墙壁上的电子钟报时,正午十二点整,时间是追悼会车祸的第二天。
他偏偏头,右手挂着点滴,左手床沿与墙的空隙里塞着一个抱臂沉睡的大高个,垂着头,眼底还有深重的黑青。蓝白色薄外套反披在身上,像一条挂在网里的大鲸鱼。他因为自己这个想法笑出了声,床边的人立刻惊醒,像真正的鱼一样在板凳上弹了弹,茫茫然睁开眼睛。
没有浅橙色的光晕,也没有闪瞎眼的钻石眉毛和耳钉,于洋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眼镜,黑眼睛从镜片后望过来。
他说:“你们仨吓死我了!怎么来天津都不说一声?我还是在热搜上看到的消息……赞多和力丸房间有他们的助理在,我来你这边替你的助理,他去吃饭了……”
于洋坐在椅子上喋喋不休,汇报工作似的把他怎么上着专业课溜号玩手机看到热搜,琴谱都没拿就冲出校门去,结果因为经纪人不接电话在马路旁边徘徊了好久,最后终于打听到了医院地址但是晚高峰打不上车等等一系列艰难险阻复述一遍。刘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难得没应和地陪衬两句,只是安静地聆听着,像是时间一下子变得好快,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弥留之际躺在床上,和年轻的幻影做伴。
“来都来了,你要不去做个体检?”刘彰过了很久才开口,没头没尾的。
于洋迷惑:“我不是上周才做过吗?医生说我倍儿健康。”他从手机调出体检单照片给病床上的人看,翻了几项才幡然醒悟,“你现在是不是要少接触电子产品啊?我和护士商量商量去……她让我等你醒了就叫她,我这都耽误半天了……诶,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刘彰抽抽鼻子,一边把眼泪抹在枕头上,一边紧盯着对面人的手心,除了湿润反光的冷汗,什么其他的也没有。
没有丧尸,没有乱开枪的匪徒,没有义体疾病,没有短暂生命。海河的水花拍击在岸上,海花岛的春天回溯,微风轻轻拂过,抹平悲伤结局的痕迹。勇士突破死亡极限,斩杀恶龙光荣凯旋,西西弗斯将落石推上山顶。他们又重逢了。
赞多醒来会不会哭呢?其他队友估计已经着急坏了,希望公司没把这事告诉我妈……刘彰漫无边际地想。于洋一会儿去他们病房里会怎么说?说英语还是日语还是中文?他好好背单词了吗?那些日语短语还记得多少?哪怕都忘记了也没有关系,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对了,还有一件事。
“——我刚刚突然灵光乍现写了一篇rap,现在找你约歌,还来得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