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石

海花岛的喧嚣在夏天真正来临之前迎来终章,赞多与力丸第二第三携手并进,刘彰得偿所愿,第十一名出道。幸运之神终于不再对他周围群众进行无差别扫射,又或说瞄准于洋的那颗子弹临阵拐弯,把本没抱太大希望的鸭鸭射个对穿。总而言之,在那个金粉与银屑纷飞的夜晚,于洋坐在决赛圈选手席上,仿佛置身事外般,为自己三个室友的出道欢呼。

成团后行程陡增,练舞出歌一刻不停,三人与于洋的联系竟一时少了不少。再听闻好友消息,热搜头条的讣告刺眼,深夜车祸,肇事司机逃窜,著名歌手命丧当场。文字冰冷,哀悼声纷纷,力丸和赞多肩并肩坐在排练室里,用翻译器一条条读新闻,盒饭打落在地,米粒四散翻滚。

出道即是分别。在海花岛那个被舆论覆盖的夜晚,于洋分身乏术,在三位室友暴风哭泣用光所有兜里的纸巾后,被迫献祭了自己的内衬袖子。这对于处女座来说的确是极大的牺牲,但他正忙着发挥相声特长让好友破涕为笑,这些无伤大雅的就自然被放在一边。

“咱不是约了歌嘛,还会再见的。”他这么说,“Santa,Riki,my MV dance,must you,rap must AK,ok?”

于洋的英语还是一如既往的稀碎,但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当时所有人都这么想。他们还年轻,还有无尽的时间供以挥霍,先跟团去全国乃至全亚洲演出,然后分批参加综艺或者继续写歌编舞,最后,等到再一个金粉与银屑纷飞的夜晚过去,他们就又重逢了。

音容笑貌还在眼前,约定好合作的绮愿,却再也实现不了了。

追悼会当天大雨倾盆,道路湿滑,刘彰赞多力丸三人婉拒公司派车,自驾前往。

车载广播中的温柔女声一成不变地念着稿,某著名漫画家做客电台,分享作画心得,最新作品讲述了失去儿子的母亲通过撰写儿子转生异世界的小说获得慰藉从而开启崭新人生的故事。刘彰坐在驾驶位,鬼使神差地,顺手拧闭了音量。

紧接着,就是追尾的巨响。

而在安全气囊膨胀起的那个瞬间,除去剧烈的颠簸和疼痛之外,他们三个人,不管有没有听懂那道广播内容,居然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

不会真要穿越到异世界了吧?!

**

赞多褪去身上沾满丧尸脏血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力丸站在他旁边,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像还在握着那段插进丧尸咽喉的钢管。于洋凑过来,递给他们一人一段毛巾:“Thank you bro……You,you…… ”他憋了半天,还是放弃了一些在嘴边打转的高级词汇,“You吓死我了,幸好没被丧尸咬。听说被咬一口就没命,噫,多吓人。”

社会新闻里从天而降的大狗把无辜行人砸瘫痪,科学板块中某某陨石又与地球擦肩而过,那三个大活人凭空穿越,落地时一人砸死一个丧尸也一定合理。如此一来,当硝烟与尘土散去后,荒废空地背景前,那位被莫名解除了危机的独行者露出和于洋一样的面孔这件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刘彰离他们稍微远些,装作端详屋内摆设的模样,以此来回避内心的震动,用目光一寸一寸丈量着眼前的于洋。身高相仿,口音相似,说话时喜欢乱动的手癖也一样。这让他不得不相信一件事实,那场车祸的确撞开了异世界之门,而在丧尸围城的平行世界,独居在工厂仓库、上膛换弹比写自己名字还熟练的于洋,并不认识他们。

但这不妨碍他对于这三位天外来客的热情。丧尸病毒爆发的第三年,他驻守在资源丰富的仓库里,周围都是游荡的丧尸,霸占工厂另一边的小团体内讧解散后,已经一年半没见过其他活人。

丧尸围城时代,洗脸都是奢望,更别提洁癖了。于洋对衣着整齐干净的三人表示嫉妒,装作不经意把沾满丧尸脑浆的手套在力丸裤子上蹭了蹭。而后者在发现后也不甘示弱,在于洋再次企图用稀烂的英语安排住处的时候,毫不客气地摆出一副“你说得还没有po酱清楚所以歇歇吧”的神态,微笑着用手指了指仓库书架上的那本日语词典。

于是他们在于洋的小屋里住了下来,于洋偶尔会出去巡视,期间丧尸也只是单只出现,根本不足为虑。四个人住在仓库里,白日探索遗留下的机器,夜晚点起灯火,围坐一桌,熟络到就像在这个荒诞的时代袭来前,他们也是这样依赖过活。

“AK,你觉得我们还有回去的可能吗?”深夜,赞多带着力丸敲响了刘彰的房门,语气颓丧,“我和Riki查字典看了不少这边的书,也问了于洋不少事,但是穿越的方法什么的,一点都没有头绪。”

刘彰从床上坐起来,手在枕头下掏了掏,摸出一本包装花里胡哨的书来,中日双语,封面上的花体字明晃晃,《关于我去世的儿子转生成为异世界勇者这件事》。占便宜来得太突然,两位日本友人的脸皱起来。

还好误会澄清得很快。书中儿子无法回到现实世界与母亲团聚,是因为当年母亲许下买小汽车的心愿没有实现,念想化作恶龙,一次一次将勇士击败。

“我们得帮于洋把歌写完。”刘彰说,他的眼睛垂下去,黑框眼镜滑到鼻尖,声音闷闷的,“……这样我们就能回去了。”

赞多略微低下头,眼神盯住地面上的一块裂痕,不看其他两位同伴,好像这样就可以完美掩饰住眼底的酸涩:“勇者他,最后怎么样了?”

刘彰只是说:“勇者成为了真正的勇者。”

赞多后退了几步,勉强挥手拒绝了刘彰递过来的漫画书,半垂着头,干巴巴地回复:“我明白了,晚安。”

他离开的脚步很匆忙,力丸追了上去。仓库二楼的楼梯咯吱作响,和着窗外穿越楼隙的狂风,和丧尸一刻不停的悲鸣,格外毛骨悚然。漆黑的走廊尽头,除去一盏长明的夜灯,只有于洋房间的门缝里,依旧透出橙黄色的暖光。

力丸扒开门缝望了一眼,黑皮的中日英三解词典摊开放在枕边,房间主人蒙头大睡,被窝里伸出一只手,食指仍按在注解乱七八糟的书页上。

“友誼,友谊,Friendship。”

**

一切终结得太突然,和那场车祸一样。

于洋背上枪出门巡视,从清晨到日落,再也没有回来。

在日暮的霞光中,丧尸三五成群,摇摇摆摆。太阳跌落到废弃工厂烟囱背后,夜晚来临之前,一只腿上带着凌乱牙印、斜背猎枪的丧尸混进了茫茫尸群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最后留恋般地回头望一眼,消失在天与地的罅隙中。

爬上仓库屋顶远眺的三人根本还没来得及确认那是不是于洋,就眼前一黑。和雨天撞击别无二致的疼痛和眩晕感再次袭来。在失去知觉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抓紧了对方的双手。

**

民国时期,英租界区鱼龙混杂,三人推开门,在美术展的公共厕所隔间面面相觑。于洋走进来,看着奇装异服的三人忍俊不禁:“兄弟,body art吗?”

这大概是力丸二十七年里目睹到于洋英语最好的时刻,留洋归来的小少爷名字里都带着洋字。他们热络地攀谈了两句,莫名其妙约了下午的咖啡,也自然没有听到外面骤然喧嚣的人群。

直到一声清脆的枪响。

“糟了!我的展子!”于洋被吓得一激灵,几乎是窜起来,187的个子差点撞到天花板。他一个一个把刘彰赞多和力丸按在水箱旁的空隙里,叮嘱道,“抱头,没听到警察喊,不要出来啊!”

刘彰眼疾手快,在小少爷转身的瞬间,勾住袖子:“你去哪?”

“我的客人都在外面,我得去安顿他们!”于洋急得直跺脚,在门口连连徘徊,但还不忘给素未谋面的三人一个安定的微笑,“别担心,你们好好躲着就不会有事的。”

于是刘彰松开了手,于洋匆匆转身。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晌午炽热的阳光喷涌而入,金光贴敷在小少爷的轮廓上,将他裹挟成一颗巨大的子弹,炽热而冷静,短暂恐惧带来的瑟缩后,坚定向前,义无反顾。

就这样,在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五分钟后,他们又一次分别了。

熟悉的黑暗再一次席卷而来。

**

自此之后,赞多力丸和刘彰开始不断穿越,漫画暗线般的隐隐暗示占据时间主流,随着滞留时间越来越短,分别理由也越来越离谱。贼寇流窜时捅出的尖刀,水土不服的疾病,甚至还有过分偏激的宗教信仰。四人一次又一次地相逢相熟又别离,企图拯救又失败,失败后就再穿越重来。每一条时间线上的于洋都对凭空出现他们信赖有加,但随着停留时间的急剧缩短,往往只能遥远听到一声呼救,连面都见不到,便又被驱策向下一个平行时空。

在某一条时间线上,三人从破旧的茅屋中破土而出,瞬间被如海的人潮淹没。于洋站在东头坍塌的棚屋中,隔着熊熊烈火与暴怒的村民,和刘彰赞多力丸三人遥遥相望。

“我不想死,救救我。”在被炽热彻底吞噬前,他这么做口型。

**

“讲真的,Santa, Riki,”刘彰抓紧时间,在大脑彻底空白之前,扯起嗓门,“按这个时间线后退的趋势,咱不会最后穿越到史前吧?!”

**

又是公共卫生间,赞多推开隔间门,对面洗手台镜子右上角的红色数字即刻亮起,柔缓音乐如水般汩汩涌动。他揉着仍旧晕眩的头,草草瞥了一眼,当即愣在原地。

2077年。

“我靠。”刘彰紧随其后,“咱们终于进行到时间线紊乱的阶段了吗?”

力丸依旧憋在自己的隔间里,赞多蹲下身子,从缝隙中看到一双在马桶边来回踱步的脚:“哼哼,这个马桶一坐下去就会发绿光诶——”

“你已经27了,Riki!”刘彰打量一圈,从镜子一路摸到卫生间大门的把手上,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把耳朵贴在门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听,外面风好大啊。”

没有突如其来的灾祸,也不是末世背景的异世界,赞多放松下来,脸部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了,有样学样地把耳朵贴过去,半晌评价道:“就像在海边一样。”

“名古屋的吗?”力丸明显感觉到他的放松,一边小声笑着,一边走出隔间拨开两人,握住门把手,“后退一点,我要打开了——”

他向后拉去,铁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顷刻间,带着铁锈和机油刺鼻气味的风席卷而来,浮空车飞掠楼宇,霓虹在头顶闪烁摇曳,绵延向远处铺开,如山峦,似河流,点亮了整片头顶的漆黑夜空。

“怎么会有厕所一开门就是天台的设计啊,”刘彰压下嗓门低语,“这也太反人类了,不怕有人扔屎……”

赞多给了他一肘击,刘彰立刻安静下来,视线向前延伸,在繁华坠落之下,有人坐在天台正中心,垂首拨弄手中的木吉他,旋律简单,音符四散。不速之客只能窥见背影,铁灰色皮衣,肩膀宽阔。

刘彰试探地敲敲门板,手指与钢材的相撞,那个铁灰色的背影立刻停止拨动琴弦,站了起来,吉他肩带斜挂着,头顶发丝胡乱飞舞,耳垂上单边的钻石耳钉闪闪发光。

是于洋。这一点也不值得惊讶。

“有什么改进建议吗?”这是顶着半边钻石眉毛的于洋说的第一句话,之后便归于沉默,用考官般的眼神反复审视着堵在天台口的三个人。

赞多和力丸听得一知半解,但勉强可以从氛围与神态中品悟出大概含义。全场唯一一位三语者被寄予厚望,力丸拉着赞多后退一步,悄悄垫脚,附在刘彰耳边:“刚刚那首歌,不是很‘于洋’,对吗?”

赞多趴在刘彰耳朵的另一边:“好多错音,听起来不像是失误……”

“所以我真的要回答吗?”刘彰侧过头,与躲在背后的两人窃窃私语,“说,我朋友家的狗听完你弹的都爬上书桌给我写了篇谱子?”

力丸震撼:“这也太……”

钻石眉毛的于洋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赞多以为他要挥拳头,赶紧把刘彰和力丸向身后拉了拉,却不想于洋声音激动,火焰在瞳孔中燃烧,不是愤怒,反而隐隐有些喜出望外:“你的意思是,我刚刚弹得特别差?”

“瑜不掩瑕,你演奏时候付诸的情感的确可以遮盖很多瑕疵,但是曲子实在太……基础,有几个旋律听起来就像跑调了一样。”刘彰谨慎措辞,“如果可以找个专业的编曲师帮忙的话,应该会是一首好曲子。”

瞳孔里的火焰柔顺下来,于洋笑一笑:“那你听听这个。”

天台风在此时停了下来,歌手按动琴弦,吉他声清脆,穿云破雾,采撷废弃工厂深夜遗落的灯光,拈取英租界晌午按下肩膀的温度,揉杂低吟浅唱。穿越进程艰难险阻,所追所求不过寥寥,却总如同天边星,可见而不可触。旅者在未知世界停驻,不见归途,不知前路。等到再回过神来,赞多眼眶发酸,后知后觉地揉一揉,竟然有泪。

力丸用袖子抹了把脸。他身上的夹克还是丧尸时间线下找于洋借的衣服,肩宽衣长都不合适,穿在身上像装成熟的小孩,但他一直坚持己见。

刘彰开口,带着浓浓鼻音:“这还需要评语吗,兄弟?”他指指赞多和力丸,“能借张纸吗?”

于洋把手缩进去,递过来自己的内衬袖子。在他背后,天际线上巨大的广告牌内容轮换,半边钻石眉毛的明星举着耳形外骨骼笑得灿烂。纯白的背景照亮三人的脸,比月光还要明亮。

“这算自我介绍吗?”刘彰感叹,伸出右手,“我叫AK,这是Santa,Riki。”

他们依次握手,手心相扣的瞬间,都不可置信地向下看一眼。于洋掌心摊开向上,电路板被漆成肉色裸露在外,一根USB插口妥帖地嵌进去。而三位穿越者手心除了湿滑的冷汗,什么也没有。

“20年代风,少见啊,酷。”于洋不见惊讶,摇摇晃晃地走到天台边,一脚踢过去,五六个整齐排列的啤酒瓶依次倒下。年轻的歌手放下吉他,席地而坐,扯开衣领,露出两道从喉头延伸到胸口的蝴蝶形双曲线,把腿伸出天台外。穿堂风席卷着宽松裤脚,吹得猎猎作响。

刘彰想得多,生怕面前这人喝多了一个箭步来一出斑羚飞渡,赶紧拔腿跟上。力丸则拉着赞多蹲下,吃力地识别着酒瓶上的英文花体字。Fallen Stones,落石。

两个亮晶晶的小玩意在夜空中滑过一道曲线,赞多伸手去接,赫然是广告牌里于洋代言的那类外骨骼翻译器,试探地贴在耳朵上,翻译器如鱼鳍一般翕动,敷贴抱住耳骨。

“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欣赏我的音乐……”于洋磕磕绊绊地表达,“我是说,你知道吧,如果我之前当牵线木偶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你们仨在这听我唱歌,那我也觉得值了。”

“我的人生……他妈的,这根本就称不上是人生,你懂吗AK,Do you understand, Santa, Riki?我十二岁被那个狗屎地方选中,他们要培养一个符合东亚审美的完美偶像……然后就每年给我做义体植入和矫正,喉部、眼睛、耳朵……观众喜欢什么样、潮流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我说我想唱原创,他们否了我自己作词作曲的歌——对,就是我刚刚唱的那首——拿来几首枪手写的陈词滥调,说让我假装原唱发行;后来我放弃了,说我想唱摇滚,‘现阶段观众品味和偏好不在于此,发行会导致粉丝资源流失,提议驳回’,我每年都提,他们每年都回我这个!”

他笑了一声,嗓子里的义体发出故障的破碎噪音;“现在我做不了手术了, 就被塞了点儿钱扔掉,他妈的,我一年在专辑上花的制作费都比这个多!”他遥遥指着不远处地平线上巨大的霓虹广告牌,用双臂在空中画了个圈,“看见了没,我的广告就在那里,二十四小时无间断播放……我在台上唱我不喜欢的歌,心里恨不得赶紧有几个路人冲出来骂我逼我下台,但是下面都是整齐划一的口号,喊EayonEayon……一开始我还以为都是我粉丝,心里还挺高兴,想着不能辜负他们,结果后来听我经纪人说,公司为了雇人喊口号花了不少钱……”

广告牌上的字样刚好滚动到海花经纪公司的宣传标语,背景音激昂介绍着新出道的偶像团体。于洋站起来:“操他妈的完美偶像!”

赞多凝视着他的背影,嘴里嘟囔的一句什么。于洋没听清:“What did you say, Santa?那帮人把我的耳部义体分析音乐的功能调到最完善,其他功能,比如说翻译,就基本上是个摆设,五十年前的老翻译器都比我的耳朵好使……”

于是赞多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看着刘彰。后者翻译道:“他说你的遭遇让他很难过。”

于洋刚想开口,赞多又说了一句,刘彰继续翻译:“赞多说,你是个温柔的人,值得更好的。”

于洋愣了一会,大概是酒醒了,脸上的酡红散了不少,猛地手足无措起来:“我从来没听过别人这么说我……这会儿是该说谢谢吗?真的,别这样,Santa,我只是发发牢骚,这个世界上比我惨的人多了去了。我现在有自由,这玩意赚再多钱也买不来……见鬼,我怎么安慰起别人来了?”

于洋怀疑他提供的翻译器也出了问题,赞多和力丸明显没听进去,他俩依旧用那种近乎悲伤的眼神看过来。这种情感太重了,于洋身上的义体都是为音乐而装,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负荷,每一次目光碰撞都是折磨,于是他转向刘彰:“听起来,你也喜欢五十年前的音乐风格?”

可不是,我就是从那来的。刘彰暗自腹诽。“我挺喜欢说唱的。”

于洋茫然了一瞬间,眼睛里亮晶晶的植入体黯淡了刹那,但很快恢复正常:“哎,我也喜欢,那会儿做歌没什么资本介入,思想都纯粹得多。我前几年从一个老歌手遗物里搜罗到一张专辑,Melody,特别对我胃口,歌手还是我本家,名字也是俩字儿,叫于——于什么来着?”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刘彰近乎卖弄般,把自己所有关于说唱和所谓的“五十年前音乐”的理解捋了个遍。赞多和力丸一开始还插不上话,但当话题逐渐转向海外歌坛时立刻来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语,编麻花似的把年轻的空壳偶像说得逐渐呆滞,最后咚地一声坐在地上,双手从额头向上,抓住头发。

“……操。”于洋沉默了很久,才憋出来这一句。他还嫌不够,眼神依次从面前三个人脸上滑过,重复道,“操。”

其余三人这才发现话题的主要发起人已经坐了很久的冷板凳,赶紧噤声。于洋被三道目光紧盯着,站起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潮红:“我可以找你们约歌吗?”

刘彰赞多和力丸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于洋却明显会错了意,忙里忙慌补充:“报酬一定给,按小时算。我虽然被解约了,但是之前出道这么多年还是攒了点设备的,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来我家录音……”

他的语气几乎是讨好了,这非常不于洋。力丸盯着他的眼睛,再看看远处广告牌上蹦跳起舞的新偶像,凑过去对赞多耳语几句,眉头又皱成了疙瘩。赞多怕于洋又多想,趁他不注意赶紧伸手,把身边人的眉心细细捋平了。

他们没要报酬,只是说自己初来乍到新城市,没有落脚处,在于洋家暂住几天就好。跃层公寓不差几个房间,大明星爽快答应。

转天开始准备歌曲录制,一切顺利。这个世界的于洋的乐感比任何一个世界的他都要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台万能的音乐编写机器。如果不是执意把风格向五十年前的发行单曲靠拢,刘彰赞多和力丸必须承认,他们实际上无法在音乐制作上帮助于洋太多,甚至除去编舞跳舞,更多时候是在添乱。

但他们享受这种混乱。于洋自然而然地依赖三位两天前还是陌生人的房客,他们在录音室里争吵、辩驳、打赌、请没有加入战局的人评判,再重归于好。这个年代的食物普遍难吃得像放了五个月的剩法棍,两位日本友人游览一圈日本街后只买了三串章鱼小丸子,面团里包裹的章鱼须段差点把力丸的牙崩掉两颗,因此被其余三人联合嘲笑了一下午老年人。

然而,转天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在尝了一口披萨饼边切丝炒葱末后,于洋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真不敢相信现在这个年代还有人相信食物中毒。”义体医生声音冷冷,手指放在触屏上,举起又落下,反复几次,“他的义体正在侵蚀重要器官,毁坏身体机能,昏迷只是第一阶段,后面如果不进行药物干预,会很快危及生命。”

“……”房间里一时陷入寂静,赞多抓住了力丸的手,刘彰深吸一口气,把散落在额头的碎发撩上头顶,“所以,可以治好吗?”

医生挑了挑眉,很诧异,表情稍微缓和了些:“很难,基本上不可能。义体侵蚀不是可以根治的疾病,他的义体和他现在是共生关系,一个脱离,另一个也会受到很大损伤。”

“那有什么方法可以减缓病情吗?”

“我可以提供两种选择。”医生道,“第一种是保守治疗,继续留存义体在体内。我会开一种止痛药,佐以大剂量吸入剂,大概能撑一到两年,中间会伴随间歇性的失明和失声……”

“第二种呢?”

“摘除义体,不唱歌,不跳舞,自由轻松地活两个月,然后写好遗嘱,挑块好墓地。等他一闭眼,你们就能把他名下资产都敛走了。”

赞多和力丸带着翻译器,眼睛霍然瞪大了。刘彰噌地窜起来:“你他妈瞎说什么呢!”

医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们,右脚蹬动座椅转轮横在检查床前,上半身挡住于洋的头颈部,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他们就这么僵持着,直到赞多卷起袖子,也跟着站起来,医生终于松动了些,微微偏过头去:“别告诉我,提前十五分钟从吸入剂里醒过来就是为了帮他们说话。”

病床上的于洋手指动了动,费力睁开眼睛。“嘿,嘿,兄弟,放轻松。”他的声音含混不清,“他们是我的朋友,不是公司的人……也不是地下男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没这个精气神儿。”

“以你的年纪,有这种精气神才正常。”医生说,“你解约了?电视里可没播这个消息……现在那些执着于二十四小时新闻的频道已经信息匮乏到胡编乱造了,大明星Eayon Yu解约,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块大蛋糕。”

“Eayon Yu去世,这才更有爆炸性,一步登天。”于洋睁开眼睛,看到手术台边排排坐的三个人异曲同工的担忧神色,失笑道,“你们仨这个表情……和我直接入土了一样。Santa,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埋的,这么苦大仇深。”

“你的健康出了很大问题,于洋。”赞多这么说。

“我知道。”于洋回答,“在这个年代,死亡多不稀罕啊,今天是棚户区的帮派成员,明天是公司职员,后天就有可能是经常光顾大屏幕的偶像歌手……”

赞多不说话,只是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很严肃地看着他。

于洋被盯得心虚:“好,好,我知道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那我和医生单独聊聊,你们先出去一下?门口坐垫下面藏着两兜咖啡豆,你们要是想喝,咖啡机在前台柜子里。”

力丸起身,揽过赞多和刘彰的肩膀,手指在大臂肌肉处安抚式地捏了捏。刘彰还想要说什么,但力丸眼疾手快,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和赞多一同,架鸭子似的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手术室。

“于洋就拜托您了。”踏出门口前,力丸转过身,微微鞠一躬。

医生头也不回:“少用点咖啡豆,我帮忙藏了三四年,都有感情了。”

力丸勉强笑了笑。在他身后,手术室的门洞开,时间已近午夜,身着破烂的流浪汉穿越小巷,豪车溅起一地泥水,车载音响里的重金属震耳欲聋,诊所的玻璃门震颤,反射出城市天幕下的灯火。蓝色忧郁,红色跳脱,黄色张开翅膀,在天边翱翔。繁杂的颜色混合,浸染天空,遮盖城市沉重的底色,压低浮空车轰鸣下无数的恸哭。

刘彰摔在门口沙发上,海绵垫下的木板发出一声哀鸣。赞多紧挨着他,顺着沙发扶手坐下,头低得像一朵凋零的花:“怎么又是这样……我还以为这回会不一样。”

刘彰双手抵住额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如果保持现在这个速度,整首歌的完整版差不多三天内就能出来。”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赞多和力丸微微抬起头。

“可是按于洋现在的身体状况……”

“他不行,这不还有我呢。”刘彰打断力丸的话头,“如果按原来想法拍MV的话,最快需要多久?”

赞多和力丸对视一眼。“大概一周多。”力丸说,“我明白你的意思,AK,但是要是我们真的走了,于洋怎么办?我们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那还能怎么办?咱们穿越了这么多次,好不容易抓到了一点回家的希望,现在又要放弃吗?”刘彰的声音带了点泄愤似的哭腔,“你们不想回家吗?有人还在咱们的世界等咱们,出车祸的事估计已经传遍了,一切都得乱套……这边都是假的,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在利用他……”他几近哽咽,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不像说服,倒像自我催眠。

力丸凝视着刘彰,头顶前台的灯罩擦不干净,橙黄色的灯光从罅隙中钻出,零零碎碎落在年轻男孩侧脸和泛红的鼻尖上,展现出一种残忍的天真。

没人证明那本漫画书就是脱离穿越漩涡的救生绳,就如同从前没有来到中国时,遇到的许多虚无缥缈的誓言一般,或许在坚信后的下一秒就会烟消云散。力丸深知这一点,但当他身处丧尸末世的废弃工厂时,望向赞多的那一刹那就明白过来,他或许可以点明即将经历的困苦,但却无法扳转深埋于心的祈愿。

实际上,赞多与刘彰所求大体相似,但并不完全一致。这不常见,但也绝对不由简单的对错衡量。力丸本人在不断挤压的穿越时间中也会诘问自己,你被卷入这场异世界之旅,到底是抱有什么目的呢?但答案总是鲜明的,就像一声甜蜜的叹息。他才不会任凭人生的指针为他点明一个没有辩驳余地的方向,当那双在最无助时伸出的手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哪怕这又有可能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幻梦,他也会拼尽全力反握住,告诉他,我妹妹给你买的护手霜就在床头柜的第三个抽屉里,等我们下次见面,就带过来。我说到做到,你也不能放鸽子喔。

就这样,力丸走过去,依次轻轻抱了抱沙发上的两人。刘彰把脸埋在双臂环出的空隙中,没有说话,只是肩膀耸动。赞多依旧骑在沙发扶手上,就着拥抱的姿势用下巴轻轻蹭蹭力丸肩头。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呢,Riki?他低声问,眼睛很缓慢地眨了一下,又一下,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挂在睫毛上,从末端坠下,砸在地面上。

这是于洋的歌,应该由他自己决定。力丸的声音轻柔,拍拍刘彰肩膀,又安抚地捋一捋赞多后背。

刘彰用袖子擤着鼻涕:“你知道我不是……”

赞多打断他,嫌弃地挪远了一些:“纸巾在那儿。”

刘彰讪讪笑,猫下腰去空荡荡的前台桌面上捞纸巾盒。他的脑子依旧乱糟糟的,这迫使他抽光了所有的纸巾才后知后觉地停手。但这不会被怪罪,没有人会谴责一个经历过无数次无望的青年脆弱,正如没有人会嘲笑西西弗斯将石头推上山顶愚蠢一样。名为AK的说唱歌手在那个漫长的夏天磨平棱角,又在接下来的温暖春天推倒高墙。这是极勇敢无畏的举动,但全世界的夸奖并没有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是更残酷、更深重的打击。于是,当再一把重锤砸在前行道路上时,厚重的悲苦淹没了那一点稀薄的喜悦,他胆怯了,想要回头,但身后没有退路。进退两难之间,有人冥冥拉起他的手。AK,这是于洋的歌,应该由他自己决定,AK,我们只能向前。

于是他们等待着,于洋终于推开了手术室的门。力丸迎上去,能听到义眼的浅橙色瞳孔后电流不畅流通的卡顿声,身上义体一件没少,年轻的歌手选择了哪一个建议不言而喻。

力丸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酸涩,如果他认真看完了丧尸世界刘彰递给他们的漫画,一定会用这样的比喻描述:勇者全然没有之前的失败记忆,只是又一次来到恶龙城堡,这一次与往次截然不同,死亡于他不再是瑟缩畏惧的理由,而是骄傲宣告的对象——来啊,即便我会在与你的搏斗中失去生命,也会有其他东西代我留存世上。只要那样东西存在、只要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印迹还没有消失,那你永远都无法彻底将我击倒。

但力丸没有,他只是陪在于洋身边,看年轻的偶像歌手摇头笑道:“我们回家吧。”

**

日子似乎恢复了正常,大家继续做歌编舞,研究菜谱,没人再提起穿越回家的途经。于洋的义眼开始频繁故障失明,有时上一秒还有说有笑地夹菜,下一秒筷子就顿在半空中。但他适应得很快,把手缓缓收回去,筷子摸索着放在碗上,一边微笑一边抬起头,恍若无事般聆听好友从新闻或其他媒体上摘取的趣闻,直到有人与他对视,发现那一圈浅橙色的光环消失后才露馅。

“你们不用担心我。”他开始频繁这么说,“先把歌做好再说。”

在录音正式结束的那个晚上,他们又一次来到天台,肩并肩坐在光秃秃的地面上,低声聊着一些琐碎。大屏幕仍在循环往复着全新偶像的宣传照,灯光点亮天空,银河掉落人间,城市没有夜晚。

于洋带了几瓶啤酒,依旧是老牌子,落石,放在腿边,整整齐齐码成一列。“这不是要给你们送送行嘛。”他迎着三人骤然震惊的眼神,用拇指起开拉罐,一瓶瓶递过去,“歌写完了,你们也该回去了吧?”

“你怎么……”

“你们来这儿的第一个晚上Riki就说梦话了,我问什么他答什么,有来有回的。我本来想等你们自己说,但是都这个时候了也没看出来你们有这个意思。”于洋说,“你们都去了多少个地方了啊?你们世界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还能有多少地方呢?还能是什么样的人呢?赞多看着那双浅橙色的眼睛,有记忆在他脑袋里燃烧、下沉。那是成团夜的金粉、手机屏幕显示的残酷文字、废弃工厂沾血的外套、民国匆匆一别时留下的安抚话语,它们原先被粗暴地粘黏在一起,棱角分明,在脑袋里尖锐地翻滚,牵动起那些鲜活却痛苦的记忆的同时也被打磨,最后被揉成一团浑圆的球,下沉到胃袋里,在每一个被谎言充斥的时刻上窜下跳,引起不适的反胃。赞多明白,这种情感叫做内疚。

可是现在,这个世界似乎被利用了的于洋告诉他,他一早就知道他们此行前来的目的,也愿意割舍自我让他们如愿。我不怕死,但是得趁着我身体最佳状态的时候把歌写完,然后为你们送行吧,他这么说,总不能一直拖到最后,等我插着尿管带着呼吸机……好好好我不说了,咱们换个话题,真没想到其他世界的我经历过这么多事……你们穿越回去会有什么天象吗?我要不要去屋子里避一避?

两圈浅橙色的光晕投射过来,赞多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干巴巴地开口:“应该不需要……”

浮空车从头顶飞过,直入云霄的高楼上,富人区的上等人纵情欢歌,向下百尺的阴沟深巷里,贫苦百姓挣扎求生,出卖自由与生命,一辈子被困在公司的囚笼中。而他们四人,坐在中间稀薄的夹层里,仰望着月亮下沉,太阳升起。

“这两种人生我都活过。十二岁以前我只想活,十二岁之后才发现,没有什么比自由更宝贵的东西了。”于洋半靠在刘彰后背上,头一点一点,声音困顿,像是马上就要睡着了,“义体的事,和公司解约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怎么会这么轻易放我走,除非我的利用价值已经低于了损害,后来果然是这样……”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但眼睛仍然强撑出一条缝,执着地凝望着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际线,就如同那天他喝醉后撕碎了爬上楼顶,等待江湖骗子随口胡诌的那三位“可以让你的生命重焕光辉”的有缘人那样。

“于洋?”力丸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看……鸟。”年轻的偶像歌手喉咙里发出电流短路的巨大噪响,几乎要把原本的声音遮盖过去。他抬起右手,颀长的、天生就为钢琴按键而生的手指向上指去,“它们飞得多高啊。”

“这破地方怎么会有鸟……”刘彰腹诽着抬起头,突然没由来一阵剧烈眩晕。黑暗拥抱了过来,就像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但是,在三人失去意识之前,他们都看到了——

一只铁灰色羽毛的鸟,从天台起飞,展开翅膀,在晨曦的薄雾中,义无反顾地扑进玻璃反射的、虚幻的光明里。

**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房。

刘彰腾地睁开眼睛,墙壁上的电子钟报时,正午十二点整,时间是追悼会车祸的第二天。

他偏偏头,右手挂着点滴,左手床沿与墙的空隙里塞着一个抱臂沉睡的大高个,垂着头,眼底还有深重的黑青。蓝白色薄外套反披在身上,像一条挂在网里的大鲸鱼。他因为自己这个想法笑出了声,床边的人立刻惊醒,像真正的鱼一样在板凳上弹了弹,茫茫然睁开眼睛。

没有浅橙色的光晕,也没有闪瞎眼的钻石眉毛和耳钉,于洋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眼镜,黑眼睛从镜片后望过来。

他说:“你们仨吓死我了!怎么来天津都不说一声?我还是在热搜上看到的消息……赞多和力丸房间有他们的助理在,我来你这边替你的助理,他去吃饭了……”

于洋坐在椅子上喋喋不休,汇报工作似的把他怎么上着专业课溜号玩手机看到热搜,琴谱都没拿就冲出校门去,结果因为经纪人不接电话在马路旁边徘徊了好久,最后终于打听到了医院地址但是晚高峰打不上车等等一系列艰难险阻复述一遍。刘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难得没应和地陪衬两句,只是安静地聆听着,像是时间一下子变得好快,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弥留之际躺在床上,和年轻的幻影做伴。

“来都来了,你要不去做个体检?”刘彰过了很久才开口,没头没尾的。

于洋迷惑:“我不是上周才做过吗?医生说我倍儿健康。”他从手机调出体检单照片给病床上的人看,翻了几项才幡然醒悟,“你现在是不是要少接触电子产品啊?我和护士商量商量去……她让我等你醒了就叫她,我这都耽误半天了……诶,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刘彰抽抽鼻子,一边把眼泪抹在枕头上,一边紧盯着对面人的手心,除了湿润反光的冷汗,什么其他的也没有。

没有丧尸,没有乱开枪的匪徒,没有义体疾病,没有短暂生命。海河的水花拍击在岸上,海花岛的春天回溯,微风轻轻拂过,抹平悲伤结局的痕迹。勇士突破死亡极限,斩杀恶龙光荣凯旋,西西弗斯将落石推上山顶。他们又重逢了。

赞多醒来会不会哭呢?其他队友估计已经着急坏了,希望公司没把这事告诉我妈……刘彰漫无边际地想。于洋一会儿去他们病房里会怎么说?说英语还是日语还是中文?他好好背单词了吗?那些日语短语还记得多少?哪怕都忘记了也没有关系,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对了,还有一件事。

“——我刚刚突然灵光乍现写了一篇rap,现在找你约歌,还来得及吧?”

海花岛的喧嚣在夏天真正来临之前迎来终章,赞多与力丸第二第三携手并进,刘彰得偿所愿,第十一名出道。幸运之神终于不再对他周围群众进行无差别扫射,又或说瞄准于洋的那颗子弹临阵拐弯,把本没抱太大希望的鸭鸭射个对穿。总而言之,在那个金粉与银屑纷飞的夜晚,于洋坐在决赛圈选手席上,仿佛置身事外般,为自己三个室友的出道欢呼。

成团后行程陡增,练舞出歌一刻不停,三人与于洋的联系竟一时少了不少。再听闻好友消息,热搜头条的讣告刺眼,深夜车祸,肇事司机逃窜,著名歌手命丧当场。文字冰冷,哀悼声纷纷,力丸和赞多肩并肩坐在排练室里,用翻译器一条条读新闻,盒饭打落在地,米粒四散翻滚。

出道即是分别。在海花岛那个被舆论覆盖的夜晚,于洋分身乏术,在三位室友暴风哭泣用光所有兜里的纸巾后,被迫献祭了自己的内衬袖子。这对于处女座来说的确是极大的牺牲,但他正忙着发挥相声特长让好友破涕为笑,这些无伤大雅的就自然被放在一边。

“咱不是约了歌嘛,还会再见的。”他这么说,“Santa,Riki,my MV dance,must you,rap must AK,ok?”

于洋的英语还是一如既往的稀碎,但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当时所有人都这么想。他们还年轻,还有无尽的时间供以挥霍,先跟团去全国乃至全亚洲演出,然后分批参加综艺或者继续写歌编舞,最后,等到再一个金粉与银屑纷飞的夜晚过去,他们就又重逢了。

音容笑貌还在眼前,约定好合作的绮愿,却再也实现不了了。

追悼会当天大雨倾盆,道路湿滑,刘彰赞多力丸三人婉拒公司派车,自驾前往。

车载广播中的温柔女声一成不变地念着稿,某著名漫画家做客电台,分享作画心得,最新作品讲述了失去儿子的母亲通过撰写儿子转生异世界的小说获得慰藉从而开启崭新人生的故事。刘彰坐在驾驶位,鬼使神差地,顺手拧闭了音量。

紧接着,就是追尾的巨响。

而在安全气囊膨胀起的那个瞬间,除去剧烈的颠簸和疼痛之外,他们三个人,不管有没有听懂那道广播内容,居然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

不会真要穿越到异世界了吧?!

**

赞多褪去身上沾满丧尸脏血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力丸站在他旁边,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像还在握着那段插进丧尸咽喉的钢管。于洋凑过来,递给他们一人一段毛巾:“Thank you bro……You,you…… ”他憋了半天,还是放弃了一些在嘴边打转的高级词汇,“You helped me lot.”

社会新闻里从天而降的大狗把无辜行人砸瘫痪,科学板块中某某陨石又与地球擦肩而过,那三个大活人凭空穿越,落地时一人砸死一个丧尸也一定合理。如此一来,当硝烟与尘土散去后,荒废空地背景前,那位被莫名解除了危机的独行者露出和于洋一样的面孔这件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刘彰离他们稍微远些,装作端详屋内摆设的模样,以此来回避内心的震动,用目光一寸一寸丈量着眼前的于洋。身高相仿,口音相似,说话时喜欢乱动的手癖也一样。这让他不得不相信一件事实,那场车祸的确撞开了异世界之门,而在丧尸围城的平行世界,独居在工厂仓库、上膛换弹比写自己名字还熟练的于洋,并不认识他们。

但这不妨碍他对于这三位天外来客的热情。丧尸病毒爆发的第三年,他驻守在资源丰富的仓库里,周围都是游荡的丧尸,霸占工厂另一边的小团体内讧解散后,已经一年半没见过其他活人。

丧尸围城时代,洗脸都是奢望,更别提洁癖了。于洋对衣着整齐干净的三人表示嫉妒,装作不经意把沾满丧尸脑浆的手套在力丸裤子上蹭了蹭。而后者在发现后也不甘示弱,在于洋再次企图用稀烂的英语安排住处的时候,毫不客气地摆出一副“你说得还没有po酱清楚所以歇歇吧”的神态,微笑着用手指了指仓库书架上的那本日语词典。

于是他们在于洋的小屋里住了下来,于洋偶尔会出去巡视,期间丧尸也只是单只出现,根本不足为虑。四个人住在仓库里,白日探索遗留下的机器,夜晚点起灯火,围坐一桌,熟络到就像在这个荒诞的时代袭来前,他们也是这样依赖过活。

“AK,你觉得我们还有回去的可能吗?”深夜,赞多带着力丸敲响了刘彰的房门,语气颓丧,“我和Riki查字典看了不少这边的书,也问了于洋不少事,但是穿越的方法什么的,一点都没有头绪。”

刘彰从床上坐起来,手在枕头下掏了掏,摸出一本包装花里胡哨的书来,中日双语,封面上的花体字明晃晃,《关于我去世的儿子转生成为异世界勇者这件事》。占便宜来得太突然,两位日本友人的脸皱起来。

还好误会澄清得很快。书中儿子无法回到现实世界与母亲团聚,是因为当年母亲许下买小汽车的心愿没有实现,念想化作恶龙,一次一次将勇士击败。

“我们得帮于洋把歌写完。”刘彰说,他的眼睛垂下去,黑框眼镜滑到鼻尖,声音闷闷的,“……这样我们就能回去了。”

赞多略微低下头,眼神盯住地面上的一块裂痕,不看其他两位同伴,好像这样就可以完美掩饰住眼底的酸涩:“勇者他,最后怎么样了?”

刘彰只是说:“勇者成为了真正的勇者。”

赞多后退了几步,勉强挥手拒绝了刘彰递过来的漫画书。书页翻抖,一张轻飘飘的书签掉了出来。赞多去捡。骑着白马的黑色死亡骑士,手上拿着瘟疫旗帜——正位,死神。

赞多对于塔罗牌没有研究,看着上面花体字母的Death,只觉得脊背生寒半垂着头,干巴巴地回复:“我明白了,晚安。”

他离开的脚步很匆忙,力丸追了上去。仓库二楼的楼梯咯吱作响,和着窗外穿越楼隙的狂风,和丧尸一刻不停的悲鸣,格外毛骨悚然。漆黑的走廊尽头,除去一盏长明的夜灯,只有于洋房间的门缝里,依旧透出橙黄色的暖光。

力丸扒开门缝望了一眼,黑皮的中日英三解词典摊开放在枕边,房间主人蒙头大睡,被窝里伸出一只手,食指仍按在注解乱七八糟的书页上。

“友誼,友谊,Friendship。”

**

一切终结得太突然,和那场车祸一样。

于洋背上枪出门巡视,从清晨到日落,再也没有回来。

在日暮的霞光中,丧尸三五成群,摇摇摆摆。太阳跌落到废弃工厂烟囱背后,夜晚来临之前,一只穿着荧光色衣服、斜背猎枪的丧尸混进了茫茫尸群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最后留恋般地回头望一眼,消失在天与地的罅隙中。

爬上仓库屋顶远眺的三人根本还没来得及确认那是不是于洋,就眼前一黑。和雨天撞击别无二致的疼痛和眩晕感再次袭来。在失去知觉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抓紧了对方的双手。

**

民国时期,英租界区鱼龙混杂,三人推开门,在美术展的公共厕所隔间面面相觑。于洋走进来,看着奇装异服的三人忍俊不禁:“兄弟,body art吗?”

这大概是力丸二十七年里目睹到于洋英语最好的时刻,留洋归来的小少爷名字里都带着洋字。他们热络地攀谈了两句,莫名其妙约了下午的咖啡,也自然没有听到外面骤然喧嚣的人群。

直到一声清脆的枪响。

“糟了!”于洋几乎是窜起来,187的个子差点撞到天花板。他一个一个把刘彰赞多和力丸按在水箱旁的空隙里,叮嘱道,“抱头,没听到警察喊,不要出来啊!”

刘彰眼疾手快,在小少爷转身的瞬间,勾住袖子:“你去哪?”

“我爸妈都在外面!我得去找他们!”于洋急得直跺脚,但还不忘给素未谋面的三人一个安定的微笑,“别担心,你们好好躲着就不会有事的。”

于是刘彰松开了手,于洋匆匆转身。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晌午炽热的阳光喷涌而入,金光贴敷在小少爷的轮廓上,将他裹挟成一颗巨大的子弹,炽热而冷静,短暂上膛的瑟缩后,坚定向前,义无反顾。

就这样,在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五分钟后,他们又一次分别了。

熟悉的黑暗再一次席卷而来。

**

自此之后,赞多力丸和刘彰开始不断穿越,漫画暗线般的隐隐暗示占据时间主流,随着滞留时间越来越短,分别理由也越来越离谱。贼寇流窜时捅出的尖刀,水土不服的疾病,甚至还有过分偏激的宗教信仰。四人一次又一次地相逢相熟又别离,企图拯救又失败,失败后就再穿越重来。每一条时间线上的于洋都对凭空出现他们信赖有加,但随着停留时间的急剧缩短,往往只能遥远听到一声呼救,连面都见不到,便又被驱策向下一个平行时空。

在某一条时间线上,三人从破旧的茅屋中破土而出,瞬间被如海的人潮淹没。于洋站在东头坍塌的棚屋中,隔着熊熊烈火与暴怒的村民,和刘彰赞多力丸三人遥遥相望。

“你们看起来好面熟。”在被炽热彻底吞噬前,他这么做口型。

**

“讲真的,Santa, Riki,”刘彰抓紧时间,在大脑彻底空白之前,扯起嗓门,“按这个时间线后退的趋势,咱不会最后穿越到史前吧?!”

**

又是公共卫生间,赞多推开隔间门,对面洗手台镜子右上角的红色数字即刻亮起,柔缓音乐如水般汩汩涌动。他揉着仍旧晕眩的头,草草瞥了一眼,当即愣在原地。

2077年。

“我靠。”刘彰紧随其后,“咱们终于进行到时间线紊乱的阶段了吗?”

力丸依旧憋在自己的隔间里,赞多蹲下身子,从缝隙中看到一双在马桶边来回踱步的脚:“哼哼,这个马桶一坐下去就会发绿光诶——”

“你已经27了,Riki!”刘彰打量一圈,从镜子一路摸到卫生间大门的把手上,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把耳朵贴在门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听,外面风好大啊。”

没有突如其来的灾祸,也不是末世背景的异世界,赞多放松下来,脸部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了,有样学样地把耳朵贴过去,半晌评价道:“就像在海边一样。”

“名古屋的吗?”力丸明显感觉到他的放松,一边小声笑着,一边走出隔间拨开两人,握住门把手,“后退一点,我要打开了——”

他向后拉去,铁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顷刻间,带着铁锈和机油刺鼻气味的风席卷而来,浮空车飞掠楼宇,霓虹在头顶闪烁摇曳,绵延向远处铺开,如山峦,似河流,点亮了整片头顶的漆黑夜空。

“怎么会有厕所一开门就是天台的设计啊,”刘彰压下嗓门低语,“这也太反人类了,不怕有人扔屎……”

赞多给了他一肘击,刘彰立刻安静下来,视线向前延伸,在繁华坠落之下,有人坐在天台正中心,垂首拨弄手中的木吉他,旋律简单,音符四散。不速之客只能窥见背影,铁灰色皮衣,肩膀宽阔。

刘彰试探地敲敲门板,手指与钢材的相撞,那个铁灰色的背影立刻停止拨动琴弦,站了起来,吉他肩带斜挂着,头顶发丝胡乱飞舞,耳垂上单边的钻石耳钉闪闪发光。

是于洋。这一点也不值得惊讶。

“有什么改进建议吗?”这是顶着半边钻石眉毛的于洋说的第一句话,之后便归于沉默,用考官般的眼神反复审视着堵在天台口的三个人。

赞多和力丸听得一知半解,但勉强可以从氛围与神态中品悟出大概含义。全场唯一一位三语者被寄予厚望,力丸拉着赞多后退一步,悄悄垫脚,附在刘彰耳边:“刚刚那首歌,不是很‘于洋’,对吗?”

赞多趴在刘彰耳朵的另一边:“好多错音,听起来不像是失误……”

“所以我真的要回答吗?”刘彰侧过头,与躲在背后的两人窃窃私语,“说,我朋友家的狗听完你弹的都爬上书桌给我写了篇谱子?”

力丸震撼:“这也太……”

钻石眉毛的于洋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赞多以为他要挥拳头,赶紧把刘彰和力丸向身后拉了拉,却不想于洋声音激动,火焰在瞳孔中燃烧,不是愤怒,反而隐隐有些喜出望外:“你的意思是,我刚刚弹得特别差?”

“瑜不掩瑕,你演奏时候付诸的情感的确可以遮盖很多瑕疵,但是曲子实在太……基础,有几个旋律听起来就像跑调了一样。”刘彰谨慎措辞,“如果可以找个专业的编曲师帮忙的话,应该会是一首好曲子。”

瞳孔里的火焰柔顺下来,于洋笑一笑:“那你听听这个。”

天台风在此时停了下来,歌手按动琴弦,吉他声清脆,穿云破雾,采撷废弃工厂深夜遗落的灯光,拈取英租界晌午按下肩膀的温度,揉杂低吟浅唱。穿越进程艰难险阻,所追所求不过寥寥,却总如同天边星,可见而不可触。旅者在未知世界停驻,不见归途,不知前路。等到再回过神来,赞多眼眶发酸,后知后觉地揉一揉,竟然有泪。

力丸用袖子抹了把脸。他身上的夹克还是丧尸时间线下找于洋借的衣服,肩宽衣长都不合适,穿在身上像装成熟的小孩,但他一直坚持己见。

刘彰开口,带着浓浓鼻音:“这还需要评语吗,兄弟?”他指指赞多和力丸,“能借张纸吗?”

于洋把手缩进去,递过来自己的内衬袖子。在他背后,天际线上巨大的广告牌内容轮换,半边钻石眉毛的明星举着耳形外骨骼笑得灿烂。纯白的背景照亮三人的脸,比月光还要明亮。

“这算自我介绍吗?”刘彰感叹,伸出右手,“我叫AK,这是Santa,Riki。”

他们依次握手,手心相扣的瞬间,都不可置信地向下看一眼。于洋掌心摊开向上,电路板被漆成肉色裸露在外,一根USB插口妥帖地嵌进去。而三位穿越者手心除了湿滑的冷汗,什么也没有。

“20年代风,酷。”于洋不见惊讶,摇摇晃晃地走到天台边,一脚踢过去,五六个整齐排列的啤酒瓶依次倒下。年轻的歌手放下吉他,席地而坐,扯开衣领,露出两道从喉头延伸到胸口的蝴蝶形双曲线,把腿伸出天台外。穿堂风席卷着宽松裤脚,吹得猎猎作响。

刘彰想得多,生怕面前这人喝多了一个箭步来一出斑羚飞渡,赶紧拔腿跟上。力丸则拉着赞多蹲下,吃力地识别着酒瓶上的英文花体字。Fallen Stones,落石。

有几张碎纸片静静躺在空瓶下,力丸用中指按着,小心翼翼拼合在一起——赫然是一张塔罗牌,死神,逆位。

两个亮晶晶的小玩意在夜空中滑过一道曲线,赞多伸手去接,赫然是广告牌里于洋代言的那类外骨骼翻译器,试探地贴在耳朵上,翻译器如鱼鳍一般翕动,敷贴抱住耳骨。

“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欣赏我的音乐……”于洋磕磕绊绊地表达,“我是说,你知道吧,如果我之前当牵线木偶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你们仨在这听我唱歌,那我也觉得值了。”

“我的人生……他妈的,这根本就称不上是人生,你懂吗AK,Do you understand, Santa, Riki?我十二岁被那个狗屎地方选中,他们要培养一个符合东亚审美的完美偶像……然后就每年给我做义体植入和矫正,喉部、眼睛、耳朵……观众喜欢什么样、潮流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我说我想唱原创,他们否了我自己作词作曲的歌——对,就是我刚刚唱的那首——拿来几首枪手写的陈词滥调,说让我假装原唱发行;后来我放弃了,说我想唱摇滚,‘现阶段观众品味和偏好不在于此,发行会导致粉丝资源流失,提议驳回’,我每年都提,他们每年都回我这个!”

他笑了一声,嗓子里的义体发出故障的破碎噪音;“现在我做不了手术了, 就被塞了点儿钱扔掉,他妈的,我一年在专辑上花的制作费都比这个多!”他遥遥指着不远处地平线上巨大的霓虹广告牌,用双臂在空中画了个圈,“看见了没,我的广告就在那里,二十四小时无间断播放……我在台上唱我不喜欢的歌,心里恨不得赶紧有几个路人冲出来骂我逼我下台,但是下面都是整齐划一的口号,喊EayonEayon……一开始我还以为都是我粉丝,心里还挺高兴,想着不能辜负他们,结果后来听我经纪人说,公司为了雇人喊口号花了不少钱……”

广告牌上的字样刚好滚动到海花经纪公司的宣传标语,背景音激昂介绍着新出道的偶像团体。于洋站起来:“操他妈的完美偶像!”

赞多凝视着他的背影,嘴里嘟囔的一句什么。于洋没听清:“What did you say, Santa?那帮人把我的耳部义体分析音乐的功能调到最完善,其他功能,比如说翻译,就基本上是个摆设,五十年前的老翻译器都比我的耳朵好使……”

于是赞多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看着刘彰。后者翻译道:“他说你的遭遇让他很难过。”

于洋刚想开口,赞多又说了一句,刘彰继续翻译:“赞多说,你是个温柔的人,值得更好的。”

于洋愣了一会,大概是酒醒了,脸上的酡红散了不少,猛地手足无措起来:“我从来没听过别人这么说我……这会儿是该说谢谢吗?真的,别这样,Santa,我只是发发牢骚,这个世界上比我惨的人多了去了。我现在有自由,这玩意赚再多钱也买不来……见鬼,我怎么安慰起别人来了?”

于洋怀疑他提供的翻译器也出了问题,赞多和力丸明显没听进去,他俩依旧用那种近乎悲伤的眼神看过来。这种情感太重了,于洋身上的义体都是为音乐而装,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负荷,每一次目光碰撞都是折磨,于是他转向刘彰:“听起来,你也喜欢五十年前的音乐风格?”

可不是,我就是从那来的。刘彰暗自腹诽。“我挺喜欢说唱的。”

于洋茫然了一瞬间,眼睛里亮晶晶的植入体黯淡了刹那,但很快恢复正常:“哎,我也喜欢,那会儿做歌没什么资本介入,思想都纯粹得多。我前几年从一个老歌手遗物里搜罗到一张专辑,Melody,特别对我胃口,歌手还是我本家,名字也是俩字儿,叫于——于什么来着?”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刘彰近乎卖弄般,把自己所有关于说唱和所谓的“五十年前音乐”的理解捋了个遍。赞多和力丸一开始还插不上话,但当话题逐渐转向海外歌坛时立刻来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语,编麻花似的把年轻的空壳偶像说得逐渐呆滞,最后咚地一声坐在地上,双手从额头向上,抓住头发。

“……操。”于洋沉默了很久,才憋出来这一句。他还嫌不够,眼神依次从面前三个人脸上滑过,重复道,“操。”

其余三人这才发现话题的主要发起人已经坐了很久的冷板凳,赶紧噤声。于洋被三道目光紧盯着,站起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潮红:“我可以找你们约歌吗?”

刘彰赞多和力丸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于洋却明显会错了意,忙里忙慌补充:“报酬一定给,按小时算。我虽然被解约了,但是之前出道这么多年还是攒了点设备的,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来我家录音……”

他的语气几乎是讨好了,这非常不于洋。力丸盯着他的眼睛,再看看远处广告牌上蹦跳起舞的新偶像,凑过去对赞多耳语几句,眉头又皱成了疙瘩。赞多怕于洋又多想,趁他不注意赶紧伸手,把身边人的眉心细细捋平了。

他们没要报酬,只是说自己初来乍到新城市,没有落脚处,在于洋家暂住几天就好。跃层公寓不差几个房间,大明星爽快答应。

转天开始准备歌曲录制,一切顺利。这个世界的于洋的乐感比任何一个世界的他都要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台万能的音乐编写机器。如果不是执意把风格向五十年前的发行单曲靠拢,刘彰赞多和力丸必须承认,他们实际上无法在音乐制作上帮助于洋太多,甚至除去编舞跳舞,更多时候是在添乱。

但他们享受这种混乱。于洋自然而然地依赖三位两天前还是陌生人的房客,他们在录音室里争吵、辩驳、打赌、请没有加入战局的人评判,再重归于好。这个年代的食物普遍难吃得像放了五个月的剩法棍,两位日本友人游览一圈日本街后只买了三串章鱼小丸子,面团里包裹的章鱼须段差点把力丸的牙崩掉两颗,因此被其余三人联合嘲笑了一下午老年人。

然而,转天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在尝了一口披萨饼边切丝炒葱末后,于洋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真不敢相信现在这个年代还有人相信食物中毒。”义体医生声音冷冷,手指放在触屏上,举起又落下,反复几次,“他的义体正在侵蚀重要器官,毁坏身体机能,昏迷只是第一阶段,后面如果不进行药物干预,会很快危及生命。”

“……”房间里一时陷入寂静,赞多抓住了力丸的手,刘彰深吸一口气,把散落在额头的碎发撩上头顶,“所以,可以治好吗?”

医生挑了挑眉,很诧异,表情稍微缓和了些:“很难,基本上不可能。义体侵蚀不是可以根治的疾病,他的义体和他现在是共生关系,一个脱离,另一个也会受到很大损伤。”

“那有什么方法可以减缓病情吗?”

“我可以提供两种选择。”医生道,“第一种是保守治疗,继续留存义体在体内。我会开一种止痛药,佐以大剂量吸入剂,大概能撑一到两年,中间会伴随间歇性的失明和失声……”

“第二种呢?”

“摘除义体,自由轻松地活两个月,然后写好遗嘱,挑块好墓地。等他一闭眼,你们就能把他名下资产都敛走了。”

赞多和力丸带着翻译器,眼睛霍然瞪大了。刘彰噌地窜起来:“你他妈瞎说什么呢!”

医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们,右脚蹬动座椅转轮横在检查床前,上半身挡住于洋的头颈部,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他们就这么僵持着,直到赞多卷起袖子,也跟着站起来,医生终于松动了些,微微偏过头去:“别告诉我,提前十五分钟从吸入剂里醒过来就是为了帮他们说话。”

病床上的于洋手指动了动,费力睁开眼睛。“嘿,嘿,兄弟,放轻松。”他的声音含混不清,“他们是我的朋友,不是公司的人……也不是地下男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没这个精气神儿。”

“以你的年纪,有这种精气神才正常。”医生说,“你解约了?电视里可没播这个消息……现在那些执着于二十四小时新闻的频道已经信息匮乏到胡编乱造了,大明星Eayon Yu解约,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块大蛋糕。”

“Eayon Yu去世,这才更有爆炸性,一步登天。”于洋睁开眼睛,看到手术台边排排坐的三个人异曲同工的担忧神色,失笑道,“你们仨这个表情……和我直接入土了一样。Santa,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埋的,这么苦大仇深。”

“你的健康出了很大问题,于洋。”赞多这么说。

“我知道。”于洋回答,“在这个年代,死亡多不稀罕啊,今天是棚户区的帮派成员,明天是公司职员,后天就有可能是经常光顾大屏幕的偶像歌手……”

赞多不说话,只是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很严肃地看着他。

于洋被盯得心虚:“好,好,我知道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那我和医生单独聊聊,你们先出去一下?门口坐垫下面藏着两兜咖啡豆,你们要是想喝,咖啡机在前台柜子里。”

力丸起身,揽过赞多和刘彰的肩膀,手指在大臂肌肉处安抚式地捏了捏。刘彰还想要说什么,但力丸眼疾手快,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和赞多一同,架鸭子似的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手术室。

“于洋就拜托您了。”踏出门口前,力丸转过身,微微鞠一躬。

医生头也不回:“少用点咖啡豆,我帮忙藏了三四年,都有感情了。”

力丸勉强笑了笑。在他身后,手术室的门洞开,时间已近午夜,身着破烂的流浪汉穿越小巷,豪车溅起一地泥水,车载音响里的重金属震耳欲聋,诊所的玻璃门震颤,反射出城市天幕下的灯火。蓝色忧郁,红色跳脱,黄色张开翅膀,在天边翱翔。繁杂的颜色混合,浸染天空,遮盖城市沉重的底色,压低浮空车轰鸣下无数的恸哭。

刘彰摔在门口沙发上,海绵垫下的木板发出一声哀鸣。赞多紧挨着他,顺着沙发扶手坐下,头低得像一朵凋零的花:“怎么又是这样……我还以为这回会不一样。”

刘彰双手抵住额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如果保持现在这个速度,整首歌的完整版差不多三天内就能出来。”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赞多和力丸微微抬起头。

“可是按于洋现在的身体状况……”

“他不行,这不还有我呢。”刘彰打断力丸的话头,“如果按原来想法拍MV的话,最快需要多久?”

赞多和力丸对视一眼。“大概一周多。”力丸说,“我明白你的意思,AK,但是要是我们真的走了,于洋怎么办?我们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那还能怎么办?咱们穿越了这么多次,好不容易抓到了一点回家的希望,现在又要放弃吗?”刘彰的声音带了点泄愤似的哭腔,“你们不想回家吗?有人还在咱们的世界等咱们,出车祸的事估计已经传遍了,一切都得乱套……这边都是假的,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在利用他……”他几近哽咽,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不像说服,倒像自我催眠。

力丸凝视着刘彰,头顶前台的灯罩擦不干净,橙黄色的灯光从罅隙中钻出,零零碎碎落在年轻男孩侧脸和泛红的鼻尖上,展现出一种残忍的天真。

没人证明那本漫画书就是脱离穿越漩涡的救生绳,就如同从前没有来到中国时,遇到的许多虚无缥缈的誓言一般,或许在坚信后的下一秒就会烟消云散。力丸深知这一点,但当他身处丧尸末世的废弃工厂时,望向赞多的那一刹那就明白过来,他或许可以点明即将经历的困苦,但却无法扳转深埋于心的祈愿。

实际上,赞多与刘彰所求大体相似,但并不完全一致。这不常见,但也绝对不由简单的对错衡量。力丸本人在不断挤压的穿越时间中也会诘问自己,你被卷入这场异世界之旅,到底是抱有什么目的呢?但答案总是鲜明的,就像一声甜蜜的叹息。他才不会任凭人生的指针为他点明一个没有辩驳余地的方向,当那双在最无助时伸出的手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哪怕这又有可能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幻梦,他也会拼尽全力反握住,告诉他,我妹妹给你买的护手霜就在床头柜的第三个抽屉里,等我们下次见面,就带过来。我说到做到,你也不能放鸽子喔。

就这样,力丸走过去,依次轻轻抱了抱沙发上的两人。刘彰把脸埋在双臂环出的空隙中,没有说话,只是肩膀耸动。赞多依旧骑在沙发扶手上,就着拥抱的姿势用下巴轻轻蹭蹭力丸肩头。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呢,Riki?他低声问,眼睛很缓慢地眨了一下,又一下,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挂在睫毛上,从末端坠下,砸在地面上。

这是于洋的歌,应该由他自己决定。力丸的声音轻柔,拍拍刘彰肩膀,又安抚地捋一捋赞多后背。

刘彰用袖子擤着鼻涕:“你知道我不是……”

赞多打断他,嫌弃地挪远了一些:“纸巾在那儿。”

刘彰讪讪笑,猫下腰去空荡荡的前台桌面上捞纸巾盒。他的脑子依旧乱糟糟的,这迫使他抽光了所有的纸巾才后知后觉地停手。但这不会被怪罪,没有人会谴责一个经历过无数次无望的青年脆弱,正如没有人会嘲笑西西弗斯将石头推上山顶愚蠢一样。名为AK的说唱歌手在那个漫长的夏天磨平棱角,又在接下来的温暖春天推倒高墙。这是极勇敢无畏的举动,但全世界的夸奖并没有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是更残酷、更深重的打击。于是,当再一把重锤砸在前行道路上时,厚重的悲苦淹没了那一点稀薄的喜悦,他胆怯了,想要回头,但身后没有退路。进退两难之间,有人冥冥拉起他的手。AK,这是于洋的歌,应该由他自己决定,AK,我们只能向前。

于是他们等待着,于洋终于推开了手术室的门。力丸迎上去,匆匆一瞥,猛然发现那对熠熠生辉的钻石耳钉消失不见,耳垂上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这是之前公司加装的耳部音乐处理器。”他还记得几天前问于洋时对方的无奈语气,“挺鸡肋的,但属于义体范畴,我之前被严格管制着看义体医生的次数,没法自己做主摘下来。”

“……我让医生把义体摘了,这样就有空间升级翻译器了。”于洋摸摸耳垂,当他靠近时,力丸能听到义眼的浅橙色瞳孔后电流不畅流通的卡顿声,年轻的歌手选择了哪一个建议不言而喻。“现在我不用AK翻译也能听懂你们的话了,我们回家吧?”

**

日子似乎恢复了正常,大家继续做歌编舞,研究菜谱,没人再提起穿越回家的途经。于洋的义眼开始频繁故障失明,有时上一秒还有说有笑地夹菜,下一秒筷子就顿在半空中。但他适应得很快,把手缓缓收回去,筷子摸索着放在碗上,一边微笑一边抬起头,恍若无事般聆听好友从新闻或其他媒体上摘取的趣闻,直到有人与他对视,发现那一圈浅橙色的光环消失后才露馅。

“你们不用担心我。”他开始频繁这么说,“先把歌做好再说。”

在录音正式结束的那个晚上,他们又一次来到天台,肩并肩坐在光秃秃的地面上,低声聊着一些琐碎。大屏幕仍在循环往复着全新偶像的宣传照,灯光点亮天空,银河掉落人间,城市没有夜晚。

于洋带了几瓶啤酒,依旧是老牌子,落石,放在腿边,整整齐齐码成一列。“这不是要给你们送送行嘛。”他迎着三人骤然震惊的眼神,用拇指起开拉罐,一瓶瓶递过去,“歌写完了,你们也该回去了吧?”

“你怎么……”

“你们来这儿的第一个晚上Riki就说梦话了,我问什么他答什么,有来有回的。我本来想等你们自己说,但是都这个时候了也没看出来你们有这个意思。”于洋说,“你们都去了多少个地方了啊?你们世界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还能有多少地方呢?还能是什么样的人呢?赞多看着那双浅橙色的眼睛,有记忆在他脑袋里燃烧、下沉。那是成团夜的金粉、手机屏幕显示的残酷文字、废弃工厂沾血的外套、民国匆匆一别时留下的安抚话语,它们原先被粗暴地粘黏在一起,棱角分明,在脑袋里尖锐地翻滚,牵动起那些鲜活却痛苦的记忆的同时也被打磨,最后被揉成一团浑圆的球,下沉到胃袋里,在每一个被谎言充斥的时刻上窜下跳,引起不适的反胃。赞多明白,这种情感叫做内疚。

可是现在,这个世界似乎被利用了的于洋告诉他,他一早就知道他们此行前来的目的,也愿意割舍自我让他们如愿。得趁着我身体最佳状态的时候把歌写完,然后为你们送行吧,他这么说,总不能一直拖到最后,等我插着尿管带着呼吸机……好好好我不说了,咱们换个话题,真没想到其他世界的我经历过这么多事……你们穿越回去会有什么天象吗?我要不要去屋子里避一避?

两圈浅橙色的光晕投射过来,赞多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干巴巴地开口:“应该不需要……”

浮空车从头顶飞过,直入云霄的高楼上,富人区的上等人纵情欢歌,向下百尺的阴沟深巷里,贫苦百姓挣扎求生,出卖自由与生命,一辈子被困在公司的囚笼中。而他们四人,坐在中间稀薄的夹层里,仰望着月亮下沉,太阳升起。

“这两种人生我都活过。十二岁以前我只想活,十二岁之后才发现,没有什么比自由更宝贵的东西了。”于洋半靠在刘彰后背上,头一点一点,声音困顿,像是马上就要睡着了,“义体的事,和公司解约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怎么会这么轻易放我走,除非我的利用价值已经低于了损害,后来果然是这样……”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但眼睛仍然强撑出一条缝,执着地凝望着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际线,就如同那天他喝醉后撕碎了那张亲手抽出的死神塔罗牌后爬上楼顶,等待吉普赛人口中那三位“可以让你的生命重焕光辉”的有缘人那样。

“于洋?”力丸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看……鸟。”年轻的偶像歌手喉咙里发出电流短路的巨大噪响,几乎要把原本的声音遮盖过去。他抬起右手,颀长的、天生就为钢琴按键而生的手指向上指去,“它们飞得多高啊。”

“这破地方怎么会有鸟……”刘彰腹诽着抬起头,突然没由来一阵剧烈眩晕。黑暗拥抱了过来,就像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但是,在三人失去意识之前,他们都看到了——

一只铁灰色羽毛的鸟,从天台起飞,展开翅膀,在晨曦的薄雾中,义无反顾地扑进玻璃反射的、虚幻的光明里。

**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房。

刘彰腾地睁开眼睛,墙壁上的电子钟报时,正午十二点整,时间是追悼会车祸的第二天。

他偏偏头,右手挂着点滴,左手床沿与墙的空隙里塞着一个抱臂沉睡的大高个,垂着头,眼底还有深重的黑青。蓝白色薄外套反披在身上,像一条挂在网里的大鲸鱼。他因为自己这个想法笑出了声,床边的人立刻惊醒,像真正的鱼一样在板凳上弹了弹,茫茫然睁开眼睛。

没有浅橙色的光晕,也没有闪瞎眼的钻石眉毛和耳钉,于洋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眼镜,黑眼睛从镜片后望过来。

他说:“你们仨吓死我了!怎么来天津都不说一声?我还是在热搜上看到的消息……赞多和力丸房间有他们的助理在,我来你这边替你的助理,他去吃饭了……”

于洋坐在椅子上喋喋不休,汇报工作似的把他怎么上着专业课溜号玩手机看到热搜,琴谱都没拿就冲出校门去,结果因为经纪人不接电话在马路旁边徘徊了好久,最后终于打听到了医院地址但是晚高峰打不上车等等一系列艰难险阻复述一遍。刘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难得没应和地陪衬两句,只是安静地聆听着,像是时间一下子变得好快,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弥留之际躺在床上,和年轻的幻影做伴。

“来都来了,你要不去做个体检?”刘彰过了很久才开口,没头没尾的。

于洋迷惑:“我不是上周才做过吗?医生说我倍儿健康。”他从手机调出体检单照片给病床上的人看,翻了几项才幡然醒悟,“你现在是不是要少接触电子产品啊?我和护士商量商量去……她让我等你醒了就叫她,我这都耽误半天了……诶,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刘彰抽抽鼻子,一边把眼泪抹在枕头上,一边紧盯着对面人的手心,除了湿润反光的冷汗,什么其他的也没有。

没有丧尸,没有乱开枪的匪徒,没有义体疾病,没有短暂生命。海河的水花拍击在岸上,海花岛的春天回溯,微风轻轻拂过,抹去悲伤结局的痕迹。勇士斩杀恶龙光荣凯旋,西西弗斯将落石推上山顶。他们又重逢了。

赞多醒来会不会哭呢?其他队友估计已经着急坏了,希望公司没把这事告诉我妈……刘彰漫无边际地想。于洋一会儿去他们病房里会怎么说?说英语还是日语还是中文?他好好背单词了吗?那些日语短语还记得多少?哪怕都忘记了也没有关系,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对了,还有一件事。

“——我刚刚突然灵光乍现写了一篇rap,现在找你约歌,还来得及吧?”

【全员向】NEW BOY

1.

四月二日,天气晴。

朴树推开门的时候班里死寂了一秒,紧接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闫永强坐在第一排,抬头时手一滑,刚刚记完日期的黑水笔掉下桌子,笔珠磕上地砖,啪嗒的轻微声响淹没在同桌杨千野翻动泰戈尔诗集的刷刷声中。

另一边隔着过道,梁国豪刷刷迅速把摊了一桌子的数学套卷掖入桌洞,俯身抓住闫永强捡笔的手语无伦次,恨不得当场发表八百字获奖感言。坐在最后的鞠翼铭更狂放洒脱,直接推开桌子冲上讲台,给了朴树一个热情洋溢的熊抱,一边抱还一边用眼神警告全班。都别过来啊,我才是课代表!

朴树咳嗽一声,示意赶快安静下来,在三十六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走到黑板最左侧课表旁边,把第七节偌大的“数”抹掉,粉笔捏在手中,说:“这节课上语文。”

欢呼的音量大了一倍。

张旸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看着桌上堆积成山的理科卷,这才记起自己已经连任了两学期的语文大考第一,一时间泪如泉涌,一只手按着眼睛,胳膊肘怼旁边的李奕谆:“智,来张纸,我太感动了呀。”

小智在桌洞里前后摸了摸,眼神左右逡巡一圈,偷偷伸手把前桌王舜禾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袖子拽过来,顺着课桌缝隙递给自己同桌:“将就一下吧,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杨润泽余光瞟见,也不言语,反而把手背到身后打暗号。快擤快擤,一会儿他发现了!

讲台上朴树准备讲讲文言文,板书写到了第三个字,粉笔却已经断了五回,最后忍无可忍,弯下腰把手里剩的粉笔头扔进垃圾桶,重新从抽屉里抽出一根完整的。

在这一套动作的间隙中,数学课代表廖俊涛丝毫不为班里喧闹所动,端端正正在题干末尾的括号里填上属于最后一个选择题的D。旁边的沈钲博在老师推门时清醒了一下,现在又抱着他的HelloKitty抱枕坠入梦乡,迷糊中不忘抬起小臂,展示早已写完的数学卷。草稿纸放在手边,轻轻一抽就能拿走的位置。

廖俊涛一边小声念叨着“博哥让哥哥看一眼昂”一边掏出红水笔,在两人答案不一致的题号上打圈和问号。坐在前面的刘炀和卢俊杰突然同时挺了挺背,大概率是为了遮挡朴树老师无意识投向的目光,廖俊涛没有管。特长级部一班的全班第一兼年级第一总是有点小特权,包括但不限于能在课上偷偷吃东西,或者包庇年级前五的同桌睡觉。

等前桌两个人的肩膀又塌下来,廖俊涛才又抬起头,看见孔翔宇躲在两摞比他人还高的书堆后,向他偷偷比手势,示意向后门看。他顺着手指方向望过去,周震南踮着脚扒窗户,一手扶着头顶的帽子,不让它滑下去,姿势颇为少女,比高中生还高中生。

特长级部一班是明日高中优中选优的尖子班,数学成绩基本不用老师发愁担忧,几个偏科略微严重的也有好同桌帮扶。周震南大学刚毕业三年,就委以重任,被连哄带骗支去带高三,所幸最后抓阄手气好,摸到了特长一班,凭借年龄优势迅速打成一片,在全理霸占的这个下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朴树说得心生愧疚,才把差的那节语文课补回来。

于是他给鞠翼铭使眼色,后者即刻会意,偷偷把后门开出一条小缝,嘴凑到边上,压低嗓门,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南哥nb。”

周震南顺着门缝塞进来一打数学小测:“下课帮我发了,晚自习自己改错。”

鞠翼铭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高楼缝隙间纸风筝迎风飞舞,天空被晚霞染成粉紫色,流云淌为汩汩长河,沿着风的轨迹向可望而不可即的天边倾泻。杨润泽被夕阳晃了眼睛,伸手想去拉窗帘。朴树讲完最后一道题,抬头看了看表,走到窗台边按住他的手,说:“大家看。”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当廖俊涛拍醒沈钲博,真正三十六个人都抬起眼睛看向他和窗外的时候,又只是摇摇头,重新拿起教案。

杨英格拉开校服领口,把腿伸直,脚尖探到前面泰乐的椅子底下。李睿洋有样学样,双手滑下课桌,十指蜷曲,按在椅子边沿。下午四五点,温度刚刚好,教室里被烘得稍微有些闷,两人的指关节抵在一起,传导温热的暖流。

班里悉悉索索,有书页翻动和交头接耳的低响。前桌泰乐把胳膊整个架在付子健肩膀上,凑近他的耳朵说悄悄话,表情有点伤感。付子健偏着头认真听完,安慰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睿洋其实没有读过张爱玲的书,此时面对晚霞连天,浮云倾倒,却想起作文辅导书上的一段摘录,细密的一行小字躺在书页最下,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离教室门最近的武星转过身,向全班打手势。“还有五分钟。”

特长级部常年霸占实验楼一楼,这一届招生缘故,男生占人数比重大头,直接导致下课八分钟,一群朝气蓬勃的男生不顾兄弟情义你追我赶结盟御敌,只为赶在预备铃之前冲进男厕配套水房,把自己一升含量的水壶装满。

只有两条水管,最先到达的永远都是众矢之的,依旧有无数人趋之若鹜,赶不上趟的下节课一定会渴到嘴唇干裂起皮,抢不到水久而久之便演化为尊严问题,管你是不是真渴,干就完事了。

跑得快的总是被委以重任,打得赢的也不甘示弱。特殊情况特殊照顾,萨木哈尔和哈拉木吉分别包揽了杨英格和李睿洋的水壶。作为交换,当天的英语错题由David老师全程辅导。

朴树一向不拖堂。下课铃响,半个班的男生蹭地窜出去,一骑绝尘,散开的球鞋白鞋带拍打地面,嗒嗒声合奏为轰鸣。

“Football有足球的意思,也有橄榄球的意思。”杨英格身子前倾,用自动铅笔芯戳D篇阅读第一段第三句末尾的California,耐心补充课外知识,“作者在美国,应该指的是橄榄球。橄榄球运动员的肌肉都比较发达,饮食结构也会和普通人不一样,所以下面这题选A。”

萨木哈尔完全跑偏,举一反三:“所以木吉能每次都顺利打水回来,是因为他老是背着咱们去厕所吃牛肉干?”

杨英格不置可否:“他口重。”

虽然主角是哈拉木吉,但李睿洋莫名感觉被内涵,愤愤掏出水笔,在草稿纸上画了只猪头。

临近黄昏,斜阳照在黑板,空气中也是一片橘黄。哈拉木吉圆满完成打水任务光荣凯旋,胳膊下夹了俩,手腕各套了一个,左右手攥着和他小臂差不多长的暖水瓶,一路走一路被目送,物归原主后把自己摔在位子上时,有一种将军班师回朝的骄傲。

胡宇桐忙着和一道模棱两可的政治选择题搏斗,抽空比了个大拇指。身边田鸿杰的座位空荡荡的,听说是感冒头疼,为了防止传染给同学请假一天,落在学校的卷子会由胡宇桐帮忙带过去,下了晚自习回家挤公交多坐一站,插着耳机看窗外,没人在耳边强忍晕车捧着真题卷自言自语,一站地像是永远也开不到头。这样的机会虽然难得,但胡宇桐一点也不眷恋,心中想的是,还是少一点,再少一点好。

2.

学校大门三条马路外有条小吃街,早晨中午打烊,晚上七点以后才开摊,最快到达途径是横穿两片居民楼群再横跨马路,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十五分钟。除了像胡宇桐和田鸿杰这样家里住的近的走读同学之外,其余住校同学早中晚只有各四十五分钟吃饭,不允许出校门。当然四十五分钟也只是名义上,生理需求有时需要为学习与奋斗让路。大家都不是天才,只是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汗水。

“我想吃烤串。”李润祺一个小时内第四次对黄唯铭说,格外郑重其事,“我想吃烤串,多孜然少辣子,羊肉咬一口都能滋滋流油的那种。”

黄唯铭正在等老师改错,现在已经排到了第二位,和办公桌只有一步之遥,听了这话像士兵中箭,梆一声卧倒在徐洋肩膀上低声哀嚎:“大哥,别念了,你以为我不想吃吗?”

明日高中只有高三设晚自习,六点到九点。天暗下来,实验楼由上至下一片黯淡,朦胧夜色中,只有一楼靠拐角的几个教室灯火通明。透过玻璃看去,头发卷卷的是黄唯铭,一笑有虎牙的是李润祺。向后延伸,因为十五分钟算不出一道大题而把腿拍得像手鼓的是徐洋,剩下那个对着作文纸撒娇的是付思超。他们自打高一入学就分在一个寝室,三年过去,门牌号从108变成202,四个人还是四个人,勾小指约好了一路一起走,再过三年三十年都不分开。

于是付思超等其他三个人出了办公室,脚底下像安了弹簧,在楼道里噌地窜了起来:“那咱就去吃呗!”

徐洋抬头,今日楼道执勤老师的位置赫然写着一个巨大的“LBB”,竖折的末端上插着他那颗正在滴血的小心脏:“梁龙老师盯着,你们真的敢翘晚自习?”

付思超用胳膊肘杵他,挤眉弄眼的:“谁说要翘啦?”

徐洋刚想说点什么,突然被拉起手奔跑起来。他与付思超初中便认识,只不过彼时是点头之交,连对方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即便是这样,他也对“隔壁班某某同学午休时假装腹痛其实是找了块校门栏杆稀疏的空地钻出去买冰棍吃”这样的英勇事迹有所耳闻。

此时离晚自习开始还剩三十分钟,徐洋不信付思超真能钻过学校的铁栅栏,狂奔时不忘撸起袖子,和付思超比了比小臂粗度。付思超向他挤眼睛,是个不太成功的wink,弓下身子下楼梯,后背薄得像一张纸。

这张纸飘飘忽忽,穿过整个走廊,坠下半层楼梯,越过所有篮球足球障碍物,横穿整个操场,带着剩余的三个人来到篮球场旁边,撸起袖子,一个人走到铁栅栏边,胳臂像蛇一样,畅通无阻地从那条只能通过两盒相叠盒饭的缝隙,小拇指勾塑料袋,拽了满满一兜烤串过来。

徐洋才如梦初醒,给了旁边傻眼的黄唯铭和李润祺一人一肘击,为了防止被路过老师发现,特意压低嗓门,冲着校服里鼓囊囊的付思超喊:“不是,你啥时候点的?”

李润祺惊喜,扑过去掀付思超校服:“我做梦都想吃的烤面筋!超,你是天使!”

黄唯铭搡他:“你有点同学爱吗,超冒这么大风险给咱订外卖,你就想着烤面筋。”

说着也跟着踮起脚尖,作日剧少女表白状,给付思超鞠了一躬,九十度直角,标准得令人发指:“超,分我点呗!”

时值傍晚,夕阳沉入地平线尽头的车流,取而代之的是街边亮起的昏黄路灯。新入学的高一生校服崭新,三三两两忙里偷闲,绕着操场一圈一圈漫步,书包放在草坪上,沉甸甸鼓囊囊。围墙外是自行车铃的清脆声响,车辙轧过枯树枝,噼啪的断裂声,带着行人颠簸的抱怨。

黄唯铭把滑到鼻尖的眼睛推上去,远处的高楼亮起灯火,霞光亲吻玻璃镜片,氤氲出柔和的光晕。他喃喃自语:“咱咋吃啊?”

李润祺不看黄唯铭,继续平视前方,目光穿越整个操场。教学楼拐角,谢渊宇与王泽人一个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模拟卷,一个背着书包低头擦眼镜,狭路相逢,咚地撞在一起,响声过于惨烈,小李同学不忍直视,偏头从付思超怀里抽出一根烤馒头片,塞进同桌手中,把人往风口一推:“味大,站分开点,就这么吃吧。”

小黄同学忍无可忍,摇自己好同桌的肩膀,书包上挂的小吊坠叮当响:“李润祺同学,你反省一下,是谁在你拉肚子的时候给你倒热水找药的?现在你就这么舍得我灌一肚子凉风?”

李润祺伸长胳膊,企图摆脱束缚,去捏黄唯铭的脸。

徐洋没第一时间加入他们两人的争吵,就“小李到底有多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这一议题展开严肃辩论。四个人目标太大,容易被老师发现。黄唯铭和李润祺互掐着向前走,他跟在身后,替付思超挡着,突然想起高一下学期宿舍调剂,李润祺被分去胡宇桐和田鸿杰的宿舍。刚刚返校再见就又要分离,付思超行李还没放下,抱着李润祺呜呜咽咽地撒娇,黄唯铭凑过去搂他俩,说不至于吧大哥,结果话还没说完自己先哽咽。徐洋手握李润祺的行李箱扶柄,用脚勾上了宿舍门,最后一个扑上去,握住其他三人的手。

第二天,剩下三人的眼泪还没擦干,李润祺就又推着行李箱回来了,原因是室友胡宇桐和田鸿杰在离学校两三公里的小区租了房子,坐公交顶多十五分钟,住校计划便暂时搁置。为了表达对险些成为自己室友的李润祺的歉意,两人在门口小卖部买了四大包零食,悄没声放在202门口,敲了门就跑。

屋内欢呼声太大,等到付思超推开窗户向下看,只剩下两个手拉手推开宿舍楼大门远去的背影。头顶枝干光秃秃,天地间最鲜亮的颜色是田鸿杰围巾的红,一半缠在胡宇桐脖子上,被风刮得烈烈作响。

而现在,春天不再需要红围巾点缀,田鸿杰书包上新换了小熊维尼布偶,与胡宇桐饭盒拉链上的跳跳虎交相辉映。坐在位子上,以课桌为原点,方圆五米都是大型屠狗现场。黄唯铭位置不巧,被班里几对情侣前后夹击,唯一出路上坐着李润祺,只能天天回寝室汪汪叫,把付思超的薯片嚼得嘎嘣响。谈恋爱了不起啊!

的确没什么了不起的。徐洋小臂上挂着付思超的书包,看到小熊软糖挂饰在拉链上一晃一晃。四个人两两分组,李润祺拿了一把烤串,有样学样藏在宽松校服下,装作若无其事向操场另一端的犄角旮旯漫步。黄唯铭不知什么时候勾上了他肩膀,另一只胳膊一拽,两人调换位置,黄唯铭改走靠近教学楼那一侧,就算暴露在老师视野,也只能看到两个并肩溜达的背影。

付思超凑到徐洋身边邀功,头靠在肩膀上,声音很得意。我厉害吧?

徐洋上下打量他一眼,直到付思超把手里那串羊肉送到嘴边,才叼着一口撸下来,嘴里含混不清:“还行。”

小付不满,小付嘟嘴。

“快点吃。”徐洋把付思超的手掰回去,“再等就凉了。”

付思超不听他的,坚持擎着胳膊,把剩下的羊肉送到自己嘴里,又从校服里新抽出一串塞过去。

徐洋无奈,接过来咬一口,辛辣刺激突然爆满口腔,沿着喉咙一路向下直达胃部,整条下沉路线像被点燃,随着每一口咀嚼上下翻腾。唇色由粉变红只需要一瞬,小徐同学当场拥有烈焰红唇,原地跺脚都像是在问哥哥我美吗。

付思超整蛊得逞,笑得开心,把最后一串烤馒头片递给他,顺势拦住冲向水房的步伐:“别啊,你现在一身味儿,进教学楼谁都知道吃烧烤了。”

徐洋差点当场撅过去。

最后,隔着一整个操场,四个人吃得心满意足,跑步回教室时摇摇晃晃,像喝醉的酒鬼,又像跛脚的旅客。教学楼是恶龙巢穴,勇者们享用过补给资源,再一次抽笔出鞘,接着和作业开启了新一轮搏斗。可惜还没把椅子坐热,隔着一条走道的泰乐和付子健齐刷刷转过头来:“你们出去吃烤串啦?”

不会吧。黄唯铭低头嗅了嗅前襟,目光投向讲台上用板擦敲黑板的赵珂。按学号排名,今天轮到他盯班。

大家本是同根生,对方的难处都心知肚明,一个眼神即刻会意,杨润泽开窗通风,鞠翼铭坐在后门,竖起耳朵盯梢。任胤蓬坚信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总会打开一扇窗,以此类推,眼神不好的人听哗啦啦的钥匙声比谁都敏感,摘掉眼镜装作看书实则打掩护这样的操作也有理有据。

趁此机会,202寝室的四人冲向窗边,脱下校服外套,手捏在领子的位置,铺被单似的又拽又抖。香味过于浓郁,前排同学马田原擦擦口水,梁国豪余光瞄了一眼,揪准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了他一嘴彩虹糖。

四月晚风还带着凉意,但谁都不觉得冷。没有月亮的晚上,思绪飞出窗户,扎入云层,潜进夜色,一张张高考考卷插上翅膀,羽翼上有孜然羊肉的香气。每个人都有好前程,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3.

校园里有两只猫,小黄和小白,从前是流浪猫,很受学生喜欢,后来过马路的时候险些被卷进车底下,几位老师看着不忍心,以生物实验教具的名由收养了两只小动物,平时关在办公室的笼子里,上课时间会放到操场上溜溜弯。由于两只猫都非常聪明,没有攻击过任何学生,本身也没有疾病,校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让老师管好,不要影响学校纪律,没有多说什么。

时间倒回高三刚开学,特长一班离办公室最近,打开教室门只有不到三米。卢俊杰家里猫猫狗狗多,又帮着老师喂了三年兔子,对于小型家宠格外热衷,甚至在高三第一次调座位的时候,打过换到靠门第一排的念头,就是为了下课能第一时间冲到猫笼旁边,美其名曰充电。

最后当然被廖俊涛拉住了。大高个好找,愿意坐哥哥前头帮忙打掩护的大高个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他言辞恳切,一手攥着刘炀袖子一手握着卢俊杰手腕,指关节发白,生怕一松手两个大活人就跑没影了。

沈钲博怼他。大高个也不好找。

高中三年过去,比起刚入学时的孤僻紧张,小沈同学待人处事已经进步了很多。言多语失,他平时能省则省,恨不得交流全靠脑电波,现在看着两个人,嗫嚅老半天才憋出一句:“别调了,从一而终,成不。”

“从三而终。”刘炀纠正。

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大家果真调了座位,暑假窜个的不在少数,高个子向后调,相比之下矮的往前坐。王江元和苏文浩坐了两年同桌,现如今也统一向前平移,一直挪到正数第二排。苏文浩对此毫无怨言,甚至因为离教室门近了沾沾自喜。王江元更愤懑一些,当着班主任郎朗老师的面不敢声张,下了课冲过去揪萨木哈尔的头发——因为不太敢揪哈拉木吉的,怕挨打——说:“你这个暑假吃什么长得这么快啊?!”

“我跳舞了。”萨木哈尔答。

后来苏文浩向萨木哈尔抱怨。你说跳舞能长个这我没意见,但是好歹说清楚什么舞种吧!

“王江元这个人一天天在我身边跳土味摇花手没个停,都吓到猫了。”苏文浩说。

他说这话时校服外衣扣子扣到了最上一颗,腋下夹着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真题卷,头顶上却扣着一顶鲜红的针织帽,裤子上沾满了团簇的长猫毛,整个人看起来违和感爆炸。郎朗老师的夫人吉娜在学校担任低年级英语老师,中午上来送饭时迎面撞上苏文浩,一时间语言系统失灵,想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整……整挺好啊。”

“说你穿得不错。”张嘉元翻译。

苏文浩大受鼓舞,跑猫笼的次数愈发勤了,但表面还端着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每每靠近两只小猫时,腋下都夹着地理模拟卷,俨然重心不在逗弄宠物,撸毛捏爪垫都是排队问题时的无聊之举。但某回同宿舍的达西课间找邓紫棋老师问问题,碰巧撞上苏文浩拎着张地理必刷题,把猫咪堵在笼子里,手指着第二十五题:“北方能源结构煤炭比重大,排放量大,所以PM2.5浓度比南方高,明白了吗?”

达西通体震悚,邓紫棋老师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安抚缺少经验的学生:“没事的,他讲完就会走了。”

她手里的红笔头上插着一只镶水钻的小王冠,阳光反射落在练习册上,细碎的光点四散飞舞。笼子里的小猫咪两双蓝眼睛都盯直了,伸出爪子去够,摸不到就呜呜叫。可爱光波发射,苏文浩正面暴击,捂着心口直接倒地。这一刻,他虽然不叫阿伟,但有无数阿伟与他同呼吸共命运。

撸猫学习睡觉的安生日子不长久,再过几天就是一年一度的艺术节,特长一班即使是高三也不得消停,先要在学校礼堂里代表本年级进行汇报演出,再转战市级比赛为学校争光。三十六个人被抽成陀螺,放下书本就是乐器,半节晚自习集体失踪,非上课时间不是在卫生间办公室就是在地下音乐教室。

“总有人想趁着我们忙,在下一次月考进年级前三十六。”张嘉元食指拇指捏着马哲的拨片,用小拇指把眼镜推上鼻梁,“咋评价呢,勇气可嘉吧,人总是要有个梦想。”

马哲坐在台阶上研究贝斯,见状泼冷水:“Flag别立,回来一考试,你先掉下去了,这不啪啪打脸。”

深秋,地下音乐教室还没供暖,冷风从台阶上呼呼向下灌。最后一个进门的小智拎着壶滚烫的开水,书包里翻出暖宝宝和枸杞四处分发。张嘉元缩在角落里挥手示意自己很好,刚想回怼一句那不成吧,身子倒是实诚地打了个寒战。

马哲叹气,把自己的玻璃水瓶塞进张嘉元怀里。新接的热水,隔着校服布料乍一摸都灼手。张嘉元被烫得嘶嘶哈哈,说我怎么不长一身毛御寒呢,双手揣袖合拢,水瓶自然倾倒怀中,整个人顺势蜷缩,抱着唯一的热源就地变身坚不可摧大列巴,所有冷风寒潮止步一米外。

小智擦身而过,把最后一条暖宝宝塞进马哲口袋,走回贝斯区时张旸迎上来,取下自己围巾递给他,又被原封不动地推了回来。

苏文浩与杨润泽站在一起,正在与英语3500进行第四遍彻头彻尾的搏斗,眼睛里装着maple,心里却福至心灵神来一笔,想到了两只充当学校吉祥物的猫咪,也不知道是否寒冷,夜晚呆在办公室笼中,会不会饥饿。杨润泽嘲笑他多虑,两只小猫本身是流浪出身,生命力顽强坚韧,现在又被好吃好喝地供着,怎么会有问题。胡思乱想这么多,不如多练几遍琴,明天就要彩排,别在龙校长面前给梁龙老师丢脸。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凄凛猫叫,紧接着是专属于青春期男生瘪压的哀嚎。地下音乐教室的三十六个人听得格外清晰,似乎就近在眼前。养宠物多的反应最快,卢俊杰和哈拉木吉一个摘掉耳机一个放平马头琴,离弦之箭般直接从半下沉式走廊窗户内翻了出去。苏文浩紧随其后冲到户外,天色昏沉,借着远处教学楼晚自习的灯光,能看到一闪而过的人影,和手中忽明忽灭的打火机火光。

再凑近看,小黄脖子被拴在树干上,尾巴上蓬松的橙色毛发已经烧秃了一片,见又有人前来,弓起背喉咙里咕噜咕噜,谁靠近一步都亮出爪子挠。再分头去找另一只,整个操场都叫遍了,还是不知所踪。

闻声而来的是邓紫棋老师和欧阳娜娜助教,两个月朝夕相处早就和两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培养出了感情,看到此情此景,比学生们都难过,戴上护袖面罩抱小猫时啪嗒啪嗒掉眼泪。

明日高中从未出现过如此恶劣的违规事件,操场上没有监控,只有一盏大灯,黑暗中根本看不清虐猫者身份,只能确认是本校学生。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天梁龙老师离校教研,第二天才能回返。少年们被劝回音乐教室,苏文浩落在最后,一步三回头。赵珂原本走在人群中间,见状放慢两步,揽过肩膀,拍拍他握得紧紧的拳头。

校工找猫的悉索声一直响到宿舍楼熄灯。那天晚上谁也没睡好。

第二天走台,休息时间,邓紫棋来后台组织纪律,被团团围住。三十六个人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地问两只小猫现状。

“小黄在住院,没有大碍。”邓紫棋给他们看欧阳娜娜在医院传过来的视频,小黄侧身躺在笼子里,下半身被白纱布包得严严实实。“但小白还没找到,听校工说,是顺着栅栏跑出学校了。”

杨润泽看视频看得心疼,眼圈一红又要掉泪。王舜禾翻遍裤兜没找到纸巾,只能把袖子往他手里一塞,安慰道:“这也是好事,跑得远远的,就不会被这种坏人逮到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凶手还没找到,这种猜测是最理想结果。这厢苏文浩耷拉着脑袋杵着,王江元不知如何安慰,听到这话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赶紧附和。另一边的卢俊杰养宠物多,经验也丰富,心里早已揣好了八百种更差结局,但听了王舜禾的话,再环视周遭伙伴,宁愿自己的坏预感是凭空捏造。

邓紫棋说,小黄留在学校不安全,我和娜娜有个朋友愿意收养它,工作稳定,也有大房子,再过几天,等医生说能出院了就接回家。

抢在所有人之前,苏文浩说,那太好了呀。

他的头依旧埋得低低的。

而后一切顺利,彩排一遍过,特长一班的节目放在首位,表演完直接顺着后台走廊跑回教室,还能赶上第二节课。刘炀下台时帮鞠翼铭搬鼓,不小心碰洒了水壶,校服湿了一大片,便请假回宿舍换衣服。下一节是周震南老师的数学,再耽搁就错过二十三题了,刘炀这么想。

他跑得太快,拿出了运动会跑400米的架势,耳边只剩下呼呼风声,三个一米九的少年蹲下都不显眼,器械室背后的花圃又太偏僻,刘炀抄近道横穿足球场时,自然没有听到操场对面篮球队队员的大呼小叫。“这怎么有只死猫啊!”

在他们头顶,天空明净深邃,玻璃窗倒映蔚蓝,像猫咪狡黠又单纯的眼睛。轻盈的空气波浪似地摇荡着,滚动着,从远方席卷来专属于城市的车水马龙声,拍打在学校的墙壁上,发出辽远的回响。

就这样,在忧愁与喜悦中,岁月更迭。一个崭新的世界,缓缓伸出臂膀。将小小少年们拥入怀中。

4.

在一片肃穆的宁静中,杨英格站起身,走向礼堂讲台。

毕业典礼和誓师大会定在同一天,教室后黑板报上的数字倒计时到了一百。同学们上午还聚在教学楼天井里众志成城,下午就要接受在礼堂里掉眼泪的命运,年年如此,已经是约定成俗的规矩。上一年的学长学姐们已经毕业离校,不忘通过各种渠道叮嘱,记得带面巾纸!

就因为这句话,小智和王舜禾专门穿了件带口袋的校服内衬,一人装了两三包抽纸。鉴于杨润泽曾经创下过暴风哭泣半小时擤干了整个宿舍所有除复习资料之外的纸制品的记录,张旸临进礼堂时拐去卫生间,找清洁大妈多要了两卷。

身上白衬衫提前回家熨过,平整地贴合身体,一丝褶皱都没有。脚下的红地毯一路向前延伸,杨英格站定讲台,目光平视,无目的无边际地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众多纷杂目光黏在他身上,有喜悦有期待有忐忑,还有人翘着二郎腿等着看好戏。他一一略过,最后撞入一双平静的眼睛里。大眼睛高颧骨,是李睿洋。

李睿洋冲他挑了挑眉。

杨英格回以微笑,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演讲稿,抖开。

座次按照姓氏首字母排列,每个班都被拆得零零散散。泰乐在两个陌生女孩中间如坐针毡,口袋里的纸巾塑料包装快要被捏出花来,为了缓解尴尬只能紧紧盯住杨英格的脸,却看见他脸上的笑缓缓垮下来,盯着手里的演讲稿,像盯着新发下来的语文模拟卷一般严肃,心里咯噔一声。

杨英格抬起头,眉头蹙成疙瘩,手中的演讲稿不知什么时候被掉了包,陌生的条格纸陌生的字迹,整篇明嘲暗讽阴阳怪气,末尾还缀着一个潦草的笑脸,两点墨迹作眼睛,紧紧凝视着他,夸张的大笑弧度是明晃晃的嘲讽。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把演讲稿团成一团。

清脆的纸张揉搓声伴着座下所有人倒吸的一口冷气。站在侧台的梁龙刚系好鞋带站起来,目睹此情此景,差点一个趔趄扭到腰,被欧阳娜娜和周震南一左一右,稳稳捞住。

在一片惊诧声中,杨英格落座琴凳,从裤兜里掏出为了上台特意摘下的戒指,按回右手中指,动作很慢很优雅,面对着整个年级的同学,按下琴键。

“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钢琴音准出乎意料的好,泰乐偷偷回头,观察一番各位键盘手表情,看见李润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当即了然,用口型向他问:“什么时候?”

李润祺有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小骄傲,同样用嘴型回复:“上周。”然后又想了想,补充道:“吃炸鸡,顺手。”

泰乐一颗心放回肚子,反手比了个大拇指,不再犹豫,趁着歌词间隙的简短过渡,蹭地从座位上窜起来,看着杨英格表情从惊讶转变至欣慰,回赠一枚八颗牙齿的微笑。

“明天我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

杨润泽一边嘟囔“应该给格格颁个环境保护奖来感谢他从我手里拯救的这么多棵大树”,一边紧跟着站起来,与两人齐唱。

“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任胤蓬之前听说要拍集体照,为了上镜把眼镜留在了教室里,现在两眼一抹黑,除了坐在舞台琴凳上的模糊人影能依稀辨认出是杨英格外,什么都看不清。李润祺见时机成熟,身子前倾,在他耳边嘿了一声:“老师打手势说让你站起来跟着唱啦。”

任胤蓬直愣愣地跳了起来,像一只离弦的箭,张嘴便唱。杨英格被这突如其来的支援吓了一跳,差点弹错一个音。李润祺躲在后面偷笑。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有了四人开头,特长一班剩下的三十一个人不由分说,都呼啦啦地站了起来。李睿洋是最后一个,动作不急不缓。他有时候格外大方,全世界蜂拥而上对杨英格表达爱意,他在人群最外围鼓掌庆祝——

然后伸出手,等杨英格握住,穿过人海与浪潮,拨开晨雾和晚霞。高一运动会的跑道有一辈子那么长,交接棒的那瞬间像放慢动作,咔嚓咔嚓,时间从指缝中流走,头发长了短短了长。再回过神来,心脏在胸腔中蹦得生龙活虎,杨英格把他拉上讲台,手臂搭在李睿洋肩上,随节奏左右摇晃。

他的腰在高二上学期摔伤了一回,当场就被路过的保安大叔送去了医院。所幸就医及时,没留隐患,住了一周半的院,再回来依旧潇洒自由,只是遇到剧烈运动需要注意。

病会好,补习也要努力。踩在结冰井盖上滑倒的确尴尬,但天寒地冻,外加上睡眼惺忪,偶尔失误也是在所难免。各科老师轮流给杨英格开小灶,李睿洋和泰乐偶尔被拎过来陪伴,记不清的再多听一耳朵,记住了就自己低头写作业。

没有伤病早退,也没有痛彻心扉,哈拉木吉家的马一匹都没少,在千里之外的草场上悠然踱步。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等到比赛预备枪声再响起,李睿洋还要报名4×100接力,站在杨英格前一棒,用尽全力去握他的手。

钢琴声依旧在响,绵延如流水。李睿洋回头看,郎朗坐在琴凳上,周震南蹲在一边,手机放在谱架上,不时伸出手点翻页。

“我不能答应你,我是否会再回来。”

下一次模拟考谁会是第一呢?胡宇桐坐得离舞台近,单手撑地翻了上去,顺手拽了一把紧随其后的廖俊涛。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跃入人群,扭身的前一刻碰了碰拳。

“不回头。”

赵珂从最后一排奔跑向前,上台时穿越拥挤人潮,不忘给鞠翼铭一脚,用力不大,只在校服裤子上踹出一道鞋印。后者冷不丁被蹬一个趔趄,扭头找罪魁祸首,闫永强不幸路过,被抓个正着。一片祥和美满气氛中,两个人瞬间掐在一起。

“不回头地走下去。”

那天下午有不少人丢东西。王舜禾丢了两包抽纸,卢俊杰丢了口袋里的兔粮,杨千野随身携带的《飞鸟集》书签掉进了座位空隙,孔翔宇被人隔着鞋踩掉了一只三天没洗的袜子。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钢琴弹至尾声,全礼堂的人早已站了起来,随着音乐鼓掌合唱。泰乐和李睿洋自动松开束缚,让杨英格走到队伍最前,双臂张开,像在真正的万人体育馆里,头顶不是逼仄的礼堂天花板,而是一望无际的碧蓝。是天,是海,是少年无尽的梦想,是永远值得的爱与被爱。

他说:“谢谢。”


5.

后面立刻有人起哄:“太严肃啦!”

于是杨英格挠挠头,蓬松的卷毛在脖颈上扫来扫去。他的表情有些犹豫。

“那就,吃点水果吧?”



END.

【全员向/天津卷】小陶

*蒲熠星×郭文韬齐思钧×唐九洲还有一趴周峻纬单人邵明明穿插

*第一人称视角,傻不愣登的中二少年,有玩梗,建议显微镜观看(?这也不必

*带cp的全员向在1-4,后面分章纯粹为了完善设定,是“我”的故事,可以略过不看

*同人ooc严禁上升真人

0.

我,鬼,懂?

1.

普通人看不到我。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呆在一栋阴森森的废弃公馆里。长廊灯光闪烁,玄关的钢琴键被按落下去时灰尘四起。我不知道自己来向何方去向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哪里是出路。

公馆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偶尔有公馆庄园外的孩童大着胆子跑来冒险,我最开始还觉得热闹,伸出手想摸摸他们示意,但却眼睁睁看着手臂从他们的肩膀上穿过。后来听他们大呼小叫实在烦人,就在镜子里现出身形。也不用摆出凶神恶煞的嘴脸,只需面无表情地在他们身后一杵,那些逞英雄的小屁孩就会吓得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地逃离这个鬼地方。

我无法离开这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尝试过趁着孩童推开年久失修的大门时顺着夹缝偷偷溜出去,但每当我走到公馆大门前的那一刻,都会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脑中不停地重复着“不能出去,不能出去”,这时我好似没有了双腿,只能牢牢钉在原地,怎么挣扎都无法向前挪动一分。

就这样,这里空寂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耐得住寂寞,但也会觉得无聊。公馆的每一个房间我都去过不止一遍,可以看出来,这里曾经生活过几代人,而最后一任主人是一对夫妇和一个男孩,他们似乎搬走得很匆忙,不少东西都遗落下来。

只有一个房间是空荡荡的,里面的墙壁被熏得焦黑,门也摇摇欲坠,像是有人曾在这里放了一把火,把所有生活留下的痕迹都烧成满地的灰烬。

这种时候我就开始使劲回忆以前的事情,不起眼的小事没有印象,那就想刻骨铭心的大事。出生、磨砺、恋爱、死亡。想得头皮都发痛了,脑子还是就像被冰封的湖,怎么敲打也激不起一丝水花。

在回忆过往的漫长时间里,公馆闯进来一伙人,青年模样。在卫生间里翻箱倒柜,溶了红墨的水泼了遍地,天花板也险些捅漏了,捧着我早就翻烂的家谱如获至宝。他们是极有意思的人,被我闲暇时布置的整蛊道具吓成连环推倒的多米诺,牵连摔倒时香肩半露十分妩媚——这句当然是玩笑话。

有可能我的笑声过于响亮了,在他们真的穿越黑暗的走廊来到书房的时候,气氛霎时凝固了一瞬。我站在电脑桌后,面对着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一行人,第一次看见有人的目光切实地望入眼底,把我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没有镜子,没有尖叫,没有溃逃。为首的向我扬了扬刚刚缴获的族谱,剪秃的圆指甲嵌入肉里,用力过猛的青白指尖按在某个名字的空档下。他向我伸出手,也许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在我眼里像被慢动作剪辑了一样,一帧一帧翻闪过,最后停在面前。是挺直身板低下头就可以触到的距离。

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无声地喟叹。眼睛眯起来,眼角堆积的纹路瞬间让我对他年龄的猜测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现在想来真是罪过罪过,贸然降低自己辈分不是什么聪明行为。

他说:“噢,很高兴认识你,小陶。”

2.

逃脱者联盟是座三层小洋楼,玻璃窗的左右两边摆着两盆花,像是被风刮携来的种子随意发了芽。整座小洋楼只有这两盆绿色,傍着空调口冬暖夏凉,还有嘟嘟定期浇水施肥,待遇比隔三差五外出跑任务的总部成员好出几个层次。

七八月开花最盛,星星碎碎的零散紫花,凑近了闻也不香,没有什么味道。其中一盆在我来到逃脱者联盟的第一天就开得绚烂。蹲在瓷盆边拨弄草叶,过会一定会又从某个难以预料的角落凑过来个脑袋。脚步轻的是嘟嘟,有意放缓的是小齐哥,跺出声响的是潘潘。

“为什么只放两盆花在屋里?”我问,听起来傻乎乎的。

嘟嘟对我总是很有耐心。她是整个总部里唯一的女孩子,性子乖,脾气更温和。她很喜欢笑,是不会熄灭的小太阳。眼睛勾起来,弯成一弧新月。我喜欢和她讲话,她是太好太好的人了。

“以前有不少花,只不过后来有段时间大家都不在侦探社,所以就都枯了。”嘟嘟的声音很轻,“后来明明说养那些名贵的怪浪费经费的,就从俱乐部那边随便挖了点好养活的花拿回来了。”

没错,俱乐部。逃脱者联盟作为一个看似独立的私人侦探社,实际上是那座作用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弄明白过、但是鼎鼎大名的名侦探俱乐部下的分支企业之一。上到人命关天的绝世疑案破除,下到清官难断的婚外情调查,似乎都在这座俱乐部涉猎范围之内。

“这花有名字吗?”

“不清楚,大概是有的吧。”嘟嘟说,“部长说这些花是蒲熠星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亲手种的,那会儿我还不认识他们呢。”

嘟嘟不是侦探助理,也不是侦探学院的毕业生,但现在却在逃脱者联盟里安心工作,这实在是很奇怪。我问及她这件事,她也只是耸耸肩,用新做的粉红色指甲轻轻敲打办公桌边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呀。

“我毕业之后去做了空姐,部长在有一次飞行过程中要了我的手机号,说有家事务所需要后勤,工资很高,我看不像骗人,就来了。”

“我觉得老大看上嘟嘟了。”唐九洲言之凿凿,“他书架上放了一沓情书手稿,是‘给DD’的,DD不就是嘟嘟嘛。我认得他的字的。”

我没有问为什么部长会看上嘟嘟,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去社长的办公室,还可以扒着书架翻出小说手稿。唐九洲虽然年纪小,但也是公认资历深的侦探助手,在逃脱者联盟建立之初加入。我和他关系很好,也见不得他冷场,于是半推半就抛出我的问题:“那为什么他俩没有在一起?”

唐九洲挠挠脑袋,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推上鼻梁,露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就像他第一次听说名侦探俱乐部的建立目标是为了帮包清白找弟弟、但是又没有弟弟的任何照片时一样。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你别问啦。他说,伸出手装作要推我,手臂虚虚拢着视力估量的界限。他是很贴心的同龄人,知道我不喜欢被手臂穿透的感觉,即便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

于是我没有再问下去。这是我与他们签下的条约,在阿蒲带我迈出那座高耸的公馆大门的一刹那生效。我帮助他们暗中查案,他们替我找回丢失的记忆。第一条,逃脱者联盟的秘密很多,不要擅自查探或询问。

我的确不应该多问,也不应该随意走动。有回一个老道路过,我刚好窝在沙发上打游戏,隔着落地玻璃和他看了个对眼。那老头花白胡子都竖起来了,门铃按得叮当响,扯着前台火师傅的袖子说屋里有鬼尽快铲除。火师傅胡搅蛮缠的能力一流,和他对线就是小学生打国家运动员。以至于他瞄了一眼老道手指的位置,趁人不注意咣地一脚踹出去,扔下一句“关老爷像不认识?我看你是嫉妒我家财源广进,没事来找茬的是吧”,扭手反锁大门。

以后在客厅打游戏一定要拉窗帘!小齐一边在某宝上搜电动窗帘的打折季日期,一边念念叨叨。我刚刚没什么感觉,甚至连打团开大都没耽搁,看起来十分临危不惧,但事后想起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塑造出的天师形象,再设身处地揣度一下自己的战斗力,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点头如啄米。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一定。

眼看着火师傅也要撸袖子加入战局,这时候出来打圆场的一定是阿蒲。在任何不涉及文韬的事件上,他一向都会化身戴着红袖章的居委会蒲艺馨女士,用吸引全场火力的方式来彻底解决问题。尤其是遇到我被数落的情景,只需要随便扔出来一件在场某人的陈年糗事,百分百能达到开启下一个话题的目的。

但是这回,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文韬拉着胳膊毅然决然地拽进了档案室。“今天我就不信了。”文韬早上刚洗完的头发又炸成了鸟窝。他叉着腰,理所应当地使唤阿蒲。你,再把这一溜翻一遍,找蓝色的文件夹,里面有张去年年初的案情报告,撒老师急着要。

游戏打完一局,水晶破碎,巨大的灰蓝色Defeat占据整个屏幕。我把手机扔到沙发另一边,溜去天台打篮球。路过档案室门口,看到门稍微露出一条小缝,阿蒲和文韬背靠背坐在凌乱的文件小山当中仰望天花板,四十五度角的阳光有一种淡淡的忧伤,然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窜起来,动作过于激动,差点踩到塑封袋滑倒。诶不对啊韬韬,咱们电脑里不是有电子备份吗?

这句话我听着耳熟,但不是他们俩常说的,而是潘潘和石凯的口头禅。我爬上二楼后,篮球的梆梆砸地声恰好停止,这两位垂头丧气地坐在开放空间的沙发上,一个仰头喝水一个低头冲蛋白粉。天台的门大敞着,峻纬站在三分线外,手臂上肌肉绷紧,掷出一道完美抛物线。

“再陪我来一局?”我凑过去问。

“不打了不打了。”潘潘晃悠手里的杯子,让蛋白粉冲得更均匀,力道大得像要把杯子盖掀翻,“周峻纬欺人太甚!”

“就是。”石凯嘴里还含着一口水,说话含含糊糊,“他唆要让我们一只手!我们两个哪里有这么擦!”

峻纬听到这句话,也不辩解,一手把搭在门把手上的毛巾拽下来擦汗,一手去捞潘潘身边的矿泉水瓶:“是这样,你们两个的水平都很好,只不过配合起来有点冲突,经常妨碍到对方发挥。”

于是原本同仇敌忾的两个人顿时反目成仇,石凯去抢潘潘手里的蛋白粉瓶,潘潘抓住石凯的肩膀前后摇晃,势要为“你碍我还是我碍你”这件世纪难题寻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解答。要是世上真的有一生之敌,那我相信面前掐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绝对会顶着这个名头,先cos刘备曹操再找出羽毛球拍模仿林丹李宗伟,纠纠缠缠到天涯。

那天他俩无休止的掐架,以及人越来越多的观战终结于明明手机尖锐的铃声,那是他自己的尖叫,录于被鬼屋里的红衣学姐抓住脚踝的前后两分钟,只有名侦探俱乐部的几位常驻侦探和部长才能享有这等惊悚的殊荣。接起来,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温和。七夕快乐,明明。

包清白的恶趣味绝对别具一格,在七夕前三天给单身员工打电话提醒即将到来的“美好”节日是其中最有杀伤力的一项。不光是明明,还有潘潘王老师和嘟嘟,甚至连远在海外努力学习否则就要继承家产的郎老师也囊括在内。那天晚上,五个人开着视频电话,拉上不需要睡眠的我,坐在天台篮球架下面,看了一夜的月亮。

3.

如果哪天逃脱者联盟的侦探助理们全部都晋升为侦探,或者侦探助理可以配备助理,那么如果那个时候我遵守合约留在这里,我一定要第一时间跑到峻纬的办公桌旁边毛遂自荐。别问,问就是我馋他的限量款球衣。

我曾经好奇过,峻纬这个人有什么不会的吗?打篮球他是很好的前锋中锋或后卫,打游戏他是超级棒的法坦,扛伤南波万。在傍晚的广场喷泉边拉小提琴唱玫瑰人生,要联系方式的女孩能排满一条街。情人节不想做饭,开车出去给大家订餐,一路上遇到的搭讪没有三十也有二十。

于是,峻纬停下写日记的笔,盯着面前墙壁的裂痕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我:“我觉得,我不会狠心。”

“嗯?”我的质疑声大得像烧开水的暖壶,噌地一下从地毯上窜起来,扳着手指头数,“上回小卖铺老板的女儿,上上回健身房的前台,上上上回委托人家的邻居……你明明都拒绝了!”女孩子个个都泫然欲泣,这还叫不狠心?

周峻纬笑得有些赧然。“不是这种狠心,小陶。”他解释,“作为一个侦探助理,我面对着不被警察知晓的案件,有的时候会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世人。”

整个郊区公寓的住户都以为自己是小说人物,浑浑噩噩活在世上,一心只想要置他人于死地。这样的诡异案件的确是闻所未闻。我不需要睡眠,半夜看完结案报告也难免脊背发凉,回房间的路上专门挨个按了按各个屋的镜子,确定没有什么暗门后才安心钻回被窝打游戏。

于是我回忆了一下案情,问峻纬:“这次你也很犹豫吗?”

峻纬没有回答,只是说,如果他也是那样的处境,他也会做出一样的举动。

一样的举动是什么?杀人吗?我问。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下。峻纬的双手垂下来,反握住书桌上的黑水笔,尖端顶在白衬衫下摆汩汩流墨,最后凝成一小片黑疙瘩。他低下头,用思考者的姿势审视着这块污渍,就当我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站起来把脏衣服扔进洗衣篮的时候,周峻纬这个b……站的新会员煞有其事开口,说道:

“不会,因为我比他们都聪明。”

要是其他人说这句话,我可能会不以为然,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但是碰上峻纬,我总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我这么和明明讲。明明也不觉得奇怪,说当然啦,要不然人家怎么混演员这口饭。

要不说峻纬什么都会呢,他对片场很熟悉,在没有助手任务的寒冬期甚至会有一些大洋彼岸的欧美剧主动联系他,角色一般是路人甲乙丙丁,四五十集的戏平均下来每集出场时间不超过五分钟,一半还是背景板。上一部校园剧播出时我和唐九洲搬着板凳守在电视机前,数着峻纬两集里的露脸次数。九次过路人,三次观众。

“周峻纬!”唐九洲站起来举着板凳欢呼,“你要火了!”

火了的代价就是在接到收集某个三线女演员绯闻的单子时被毫无悬念地推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差事,更何况调侃峻纬在名侦探学院进修时伪装学拿了C这件事一直是茶余饭后的保留节目。但金钱的力量永远是无穷的,在火树坐镇前台的时候尤为如此。排班时我答应与峻纬一同去,并不是质疑他的能力,只是担忧。

“不用想这么多,小陶。”明明坐在与我相对的沙发上翘起左腿,手里刀刃打旋,颜色鲜艳的苹果皮蜷曲着垂吊在手指边。

他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手指后错时注意力即刻被手里坑坑洼洼的红色果实吸引:“今天谁出去买的菜啊,唐九洲是不是你?”

九洲应声赶到。明明竖起大拇指给他看指腹的染色,表情嫌弃到像在看一个五谷不分六畜不辨的懒蛋:“都打了蜡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他们两人打打闹闹。水果刀放在茶几上,是峻纬从留学的国家寄回来的双立人,已经有些年头了,依然很锋利。我拿起来,学着明明的样子接着削苹果,很慢很笨拙。新手用这么快的刀容易受伤,但是我不怕流血,这很好。

明明被火树十万火急地揪去前台,滑到嘴边话最终还是没了影子,但是我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拿C不是因为学得不好。峻纬没有出席占比最高的期末考试,平均分毫无疑问被扯了下来。教授联系他参加补考,被回绝得很干脆。这中间也许有什么隐情,毕竟成绩很重要,从隔壁奶茶店姐姐拿着offer泪流几公里、拉着客户就报喜这样的行为就可以看出来。但我不打算问。

“小陶很乖。”峻纬这么和我说,身边人流涌动的骚乱如海浪般一声高过一声。喧嚣是片场的主色调。

又是这种慈父语气,我不是小孩!我恨不得抓住他的衣领戳额头。后勤阿姨拉着配角小女孩的手塞糖,说小姑娘真乖真可爱,粉雕玉琢像个洋娃娃。但我不像洋娃娃,我在镜子里的样子已经是个少年了,脸色惨白,瘦得像根麻杆,穿着背带裤和白T恤。你别说,当时我死的时候还挺随意,一看就不是个讲究人。

但不管怎么样,每当我想起自己面貌的时候,总会油然而生一种愧疚感。虽然长相这件事我不能操控,但长得太吓人,就算五官很帅,也难免会吓到过路人和花花草草。

直到后来,我发现只有逃脱者联盟的人能看到我,于是也就释然了。反正阿蒲峻纬他们几个大概都已经习惯了,死人难道不比我吓人?我除了肤色不太对之外,总体还是个人模样,他们见过的那些面目狰狞的受害人,连五马分尸的都有。看结案报告都觉得瘆人。

等我回过神来,峻纬已经把脸用密不透风的头盔遮挡得严严实实。玄幻剧的群演都有各式各样的伪装,循环利用不成问题。和他对戏的就是我们的任务对象,年纪已经不小了,角色也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脸保养精致,手也不粗糙,人很礼貌,在卸妆的时候多看了我们这边好几眼,吓得峻纬把手里的塑料道具枪从左手换到右手,结果只是有一句话扔过来,“小伙子不错”。听起来是夸奖,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反胃。

而当我看到她和那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的情人在客厅你侬我侬后,恨不得立刻冲出小别墅,找个花圃大吐一顿。

所幸我没能目睹什么少儿不宜的场景,只是钻进后备箱,一路被保姆车运到某所郊区公寓。否则峻纬就算冒着赔偿齁贵违约金的危险,也要把我硬喊出来——他绝对会这么干,从他递给我相机时装作漫不经心问的那句“怎么样”就可以看出来。暴露了吧周峻纬!我不光看到他们拥抱,还有啵嘴喔!

但是我实际的回答很简单:“挺好。”

然后峻纬就摇头,像个停不下来的拨浪鼓。两张纸皮破了洞,风呜呜向里裹,又向外逃,这就是他的叹息。

这只拨浪鼓从我接过相机一直摇到我回到车上。要不是习惯了他这种做派,我真要掰过来脑壳看看是不是把脑仁晃悠没了。在场的就我一个,要是鸥侦探看到自己聪明伶俐的表弟回来只会阿巴阿巴了,绝对得把我一枪毙命,血溅俱乐部——不对,我没有血。

我把相机抱在怀里,听见悦耳的引擎发动声。峻纬挂档倒车:“我刚刚装了好一段停车打电话,没想到没一个人路过,真是浪费感情。”

“那就是说我应该晚点出来喽?”我有意曲解他的意思。

峻纬笑起来,口罩遮住半张脸,声音闷闷的,像鼻子塞住了:“再晚出来就要被扣分了,这可是违规停车。”

“偷拍这种事完全可以交给狗仔。”我向他抱怨,“又不是凶杀案,找侦探岂不是多此一举。”

峻纬单手握方向盘,空闲的胳膊搭在车窗旁边,双眼齐平,目不斜视。凌晨的高档别墅区马路上寂静无人,树叶被风刮落满地,光秃秃的干与路灯相互依偎。影子斜扫在树下,与掉落的叶一起,重新组成树的形象。“委托人没亲自来,用的一次性电话卡和变声器打的电话,很谨慎。大概雇其他人都不放心。”

我突然想起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小别墅,离窗帘缝隙最近的卧室里锁着手机,嗡嗡振动着在床头柜上乱颤,但在客厅里浓情蜜意的两人只顾热吻,除了大到震耳的电影背景音乐,什么也听不到。

红与绿的听筒图标间簇拥着一个称呼。“儿子”。

我翻看照片的手停了下来,液晶屏定格在任务目标情迷意乱的脸上。隔着玻璃与门缝,照片模糊,只能隐约辨别身份,但这就足够了。足够交差,也足够让我心扭成疙瘩,回家吃不下小齐给准备的夜宵了。

“你说,委托人有没有可能是她儿子?”

“谁知道呢。”峻纬回答,“这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别多想。”

所以你看,峻纬就是大猪蹄子。一边口口声声说着狠不下心,一边又谆谆教导我莫管他人瓦上霜。话剧中最清白的正面人物,小说里熠熠生辉的主角,都可以在峻纬身上可以窥见一点影子。但文学不是现实,角色不是人生,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可怜人,哪怕心怀大爱也无法兼济天下。

车辆驶入市区,峻纬突然靠边暂停,小跑下车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拎了两盒盖浇饭放到沿街乞讨的残疾人身边,重新上车发动引擎。

好吧,好吧。也许我们真的无法成为伟大的人,但是我们可以心怀伟大的爱去做细微的事情。哈姆雷特只存在于戏剧和舞台,范闲与克莱恩厚厚墙壁无法前往显示,但是,可喜可贺的是,世界上还有周峻纬呀!

车继续向前开。



3.

  小齐每次玩剧本杀都是死者这件事,居然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在名侦探学院学习期间,每一次游戏,不管是从lol到宫斗存活,还是从王者荣耀到商业独角兽,小齐永远是第一个交人头。First Blood和拐角遇到爱是家常便饭,以至于有回五排,九洲反野失败交出一血,其他没能参与游戏的旁观者的惊讶声掀翻天花板,一个个掏出手机看看是不是明天就要世界末日。我的妈,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自从小陶来了之后,五排交一血的就不是我了。”小齐翻箱倒柜地找红豆,调侃混在哗啦啦的颗粒倾倒声中。

  我觉得他在内涵我菜得一匹,但是我没有证据。小齐是天使这件事的确是共识,但丘比特还能把桃心箭换成马桶搋子呢,一向打圆场的人说几句拧巴的话也情有可原。况且小齐一向以逗我为乐。哎呀,都怪唐九洲,一有空就满世界的挑唆。看看,现在小齐也受影响了吧!

  粥在锅里咕噜咕噜响,粘腻的红与白在锅里翻腾,泡泡顺着锅壁一路攀升,最后炸裂,在锅盖上留下白糖过多的甜蜜痕迹。小齐的红豆粥一向很好喝,我没喝过,也喝不了,但这句话是明明说的,那就一准没错。

  冰箱里还放着昨晚的炸鸡幸存者,小齐迅速瞟了一眼,从下一层拽出根黄瓜,又匆匆忙忙把门邦的一声关上,动作快得差点把手指头卷进门缝。炸鸡吸引力无穷,不管是在深夜晌午或清晨。

  但是小齐的自制力永远最强,大概和他是主厨有一定关系。“再吃下去一个个胃病都要犯了!”说着拉开冰箱门,用刚洗过的饭铲把油腻腻的白色包装盒推进最深处,眯着眼睛小心翼翼,不敢多看一眼,像是在推一个处于爆炸边缘的炸药包。

  “鸥侦探和我说,东区那边的一户别墅闹鬼,有人委托调查,让我和九洲一起去。”

  闹鬼的案子俱乐部和逃脱者联盟都接过不少,我随行了大多数。侦探们从前都不相信鬼神,在车上摆个菩萨像就算是顶天。探案遇上寺庙与教堂,像何侦探与撒侦探这样的老麻雀也许会收敛动作表达尊敬,但年轻一辈大大咧咧照闯不误,直到我的出现。

  说实话,我是鬼这件事一点不假,但这世间像我一样的东西的确不多,我进过的寺庙神龛和教堂数不胜数,没有一个上面有闲鬼勿进的光晕,更别提传说中萦绕在半空久久不散的冤魂了。相反,在没有任何迹象会出现鬼魂的地方,我反而看到了同类,比如比弗利利天台上,搂着那个柜姐的肩膀,对着魏侦探和阿蒲怒目圆睁的青年。对于一切怀疑他姐姐的人,都抱有绝对的敌视态度,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如沉默不言,假装互相都看不到。

  总而言之,小齐这话听起来可一点也不轻松愉快,但他说得就像隔壁街熟食店买猪头肉的大娘新添了腊肠卖品一样稀松平常。哎呀,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我挠挠头,看小齐从抽屉里拿出隔热手套,把屉上热的豆沙包端下来,一路屏息凝神盯着盘子上堆积的面食小山,眼睛逐渐斗鸡。

  我想问需不需要我一同跟去,但九洲已经出现在门口,穿着软绵绵的拖鞋踩着软绵绵的脚步,看到桌上早餐时眼睛一下亮起来:“居然有豆沙包!”

  “还有红豆粥。”小齐的手套还没来得及脱,顺势掀起锅盖给他看。水蒸气遇冷凝结为水珠,滴滴答答沿着锅盖上的透明玻璃流成一条小河,滚烫的水滴了一地。

  “快去催他们起床。”小齐摆出推搡的动作,对我说,“给他们十分钟穿衣服洗漱,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粥和豆包都要凉了。”

  空调口的两盆花开得很好。天空晴朗无云,晨光清澈,落在窗棂边,花蕊放射出光芒般的金黄色。枝条间虽相差甚远,但花朵团簇,蓬勃着聚拢,竟然也没有什么空隙。站在二楼向下看,像一双神色忧郁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空无一物的纯白天花板。

  小齐走前在茶几上压了张字条,明确写了油盐酱醋的摆放位置和家里冰箱容纳蔬果熟食的极限。白纸页脚已经泛黄,无数水渍油渍和果汁迹在字迹上交叠。明明盘腿坐在地毯上拼乐高,我凑过来学着研究,被手把手按着教。这个安在这,那个放那!这俩颜色都不一样,怎么会是并排的座位嘛!

  我扣扣索索鼓捣了半天,只拼上了半面屋顶,悻悻扔下手里的小零件,叹息道:“我是笨蛋。”

  我以为明明会附和的,他虽然很会说话,但在这种时候也一向嘴上不饶人,和九洲拌嘴,说到气头会恨铁不成钢地喊“唐九洲你这辈子扔骰子只能扔到一!”,和潘潘打赌打输了一边弹自己脑壳一边嘟囔“潘宥诚你给我等着”。但出乎意料的,他噌地窜起来,像一只被揪了耳朵的兔子,瞪着眼睛问我:“谁跟你这么说的啊?”

  我傻了,迅速回顾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定了刚刚的确是说我自己笨蛋而不是他笨蛋之后,颤颤巍巍竖起一根指头,指向自己:“我自己这么觉得的?”

  我本以为明明会放松下来,接着妙语连珠地打趣我,没想到他反而更紧张了,还要强装作漫不经心镇定自若的样子,这大概是和峻纬学的,殊不知人家做案情报告的时候双手插兜悠然自得,而你手指头拧巴得快绞成疙瘩啦!“我觉得我拼不好乐高,没法像你像九洲一样,所以感觉自己有点傻!”我提高嗓门,“不是有人跟我说了什么,别瞎想了!”

  明明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我也毫不闪躲地回望过去。两个人就这么傻啦吧唧地僵持了半分钟,直到阿蒲睡醒下楼喝水没戴眼镜,“我水杯呢我水杯呢”连珠炮似的疑问击碎凝固氛围,寂静空气破碎零落满地。明明给他指了条通往冰箱里冻牛奶的明路,回来时抖落着一头羊毛卷,又是一条好汉。

  “唐九洲比你还傻呢,”他满血复活,毫不留情,“一开始买了个霍格沃茨想拼,结果花了一周多都没拼出个塔楼。”

  “后来呢?”我从未在九洲的房间里看到过那样的乐高。

  “后来他跟着晨侦探去一个魔法学校里接委托了啊。”明明说,“那个名字一看就是骗人的好吧,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魔法——反正他回来之后怂得呀,在小齐屋里打了两宿地铺。”

  地点没有错,状态有疑义。这件事我绝对可以骄傲抬头,说我可比你清楚呀明明。有回我打了十连胜,去九洲屋里找他炫耀,穿门而入后发现没人,再看隔壁小齐屋,两个人舒舒服服窝在床上双排,开空调盖棉被。看到我来了,九洲卷起被子骨碌一圈,腾出左边的半个床位。坐坐坐,来一局?

  我说唐九洲你也太熟练了吧。九洲双眼聚焦手机屏,漫不经心回答我。那可不,这床上可有我两个晚上的烙印。小齐躺在他身边共用一个枕头,已经快被挤下床,半边身子悬在空中,不忘回手给九洲一胳膊肘:“过来开团了!”

  九洲和小齐关系很好,但又和阿蒲文韬的那种关系好不一样,他俩没穿过同款T恤,也不会把多余的耳夹往另一个人手里塞。但是他俩有共用眼镜,金丝边的,轻巧地架在鼻梁上。眼镜腿向后伸展,像精灵的翅膀。两个相似又不尽相似的人睁开眼睛,开朗融通温和,沉稳稀释恐慌。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看待世界,远方的田野也会染上熟悉的色彩,我觉得这真是两个不太会搞浪漫的人的终极浪漫。尽管这两位不太承认。

  他俩回来的时候我正帮着火师傅擦门口玻璃,门是虚掩的,我踮着脚踩凳子够门框最上的镂空,门被推开的时候毫无防备,差点一个忽悠大头朝下栽进地里,赶紧大叫一声,扶着门把手窜下来。

  小齐赶紧截停九洲,匆忙道歉,看见是我的时候还有些迷惑:“你怎么想起擦玻璃了,小陶?”

  因为这儿个儿最高的人被锅砸到脚了,第二高的人出门了。我把抹布往台阶扶手上一扔,没好气回。火师傅在旁边帮腔,脚底抹油声音越来越远,过一会只剩下后退到茶水间门口的脚步声。

  九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俯下身拢了拢我身边的空气,大概是一个夜不归宿后重逢的拥抱。他凑过来,我才看到他眼底细密的红血丝,纠葛成蜘蛛的针脚,牢牢地支撑起凝而锐的瞳孔。他说,困死了困死了,你可不知道啊小陶,我为了想那个作案手法,熬了一晚上,早上那个花匠给我送汤,我这哪敢喝啊……

  他顿了顿,换鞋时脚踢到门口的两盆花,整个人像骤然松了紧绷的弦,脊梁原先拔得笔直,回到家就软下来,转手心安理得把行李尽数扔到客厅,虽然只有一个手提箱。末了还不忘向我捏出三个指头,用OK的手型。“三碗,满满当当的三碗。那会儿我就想,她要是不是凶手,我就让小齐把那个木匠的建材都吃了。”

  “关我什么事。”小齐伸腿踹他,原本换鞋时挂在脚尖的皮鞋飞出去,沾满灰尘的鞋底在九洲的白裤子上蹭出一道痕迹分明的污渍。

  侦探助手是个严肃的活计,委托者既然没有走警方渠道而是请了私家侦探,查案时就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以多嘴多舌,否则稍不留神就会触动逆鳞,从钢丝上坠入无底深渊。虽然九洲和小齐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很随意的人,但他俩也同样是合格的侦探助手,如果回到家里还可以轻松开玩笑,那想必这次案件进展顺利,已经尘埃落定。

  小齐趿拉着拖鞋去拎手提箱。“上楼躺着!庆功宴什么的都取消,今晚都给我喝粥!”九洲的一只脚已经迈上楼梯,听到这句话猛然回头,张嘴像是要补充什么,小齐嘴皮子利索,比他更快一句:“红豆薏米,甜的。”

  “为什么是红豆薏米?”我目送着九洲的背影消失在厨房旁边的楼梯尽头,匆匆赶了几步追上小齐,侧着身子帮忙扶了把手提箱,并不沉。“你怎么知道他要说红豆薏米的?猜的吗?”

  “你好多问题呀。”小齐好脾气地笑,偏头看看我。他的状态比九洲要好很多,看起来并不疲惫。我深谙套路,赶在他吐槽我是问号发射器之前跳脚,让他赶紧回答。“九洲熬了一个晚上,早饭又没吃,结案就赶紧回家了,再吃点什么油腻的,今晚厕所就别想安生了。百合我放在左手第二层了。”最后一句正好路过厨房,尾音在朦胧的水蒸气里弯弯绕绕,被一声干脆回应打断。

  我看向料理台,文韬垂着眼淘米。他有种奇妙的能力,可以把任何莫名其妙的土俗衣服穿出一种有文化的气质,比如荧光黄的胶皮手套和太太乐围裙。JY说以前换这么鲜艳的颜色是为了防止谁半夜偷摸起来做饭开小灶。之后果然效果显著,少帮主两个月瘦了五斤。

  我还记得专门为此召开了会议,大家都一脸沉痛表示,为了好友的身体健康,不得不废弃禁止半夜做饭这一条律。从茶水间里散会出来时,我落在最后,会议的主要涉事人员之一少帮主原先和JY勾肩搭背走在最前,突然放缓几步,凑过来用手大概比量了下我的腕子,没头没尾。“小陶瘦啊,你才该多吃点。”

  但是我吃不了饭。在否决了JY“听说点香有用小陶要不我们每次吃饭都给你点根烟”的馊主意之后,火锅米饭大盘鸡都与我无缘。今夜有风。我站在饭厅落地玻璃后,与月亮像隔着一潭浑水,波纹泛动,看不清楚轮廓。有时可以从纱般轻盈的云中漏出一缕莹辉,更多时候连那圈浅淡的晕都无迹可寻。

  我就这么呆呆杵着,放空大脑,什么也不想。身后半开放式厨房里叮当不绝的锅铲声不知不觉间被七嘴八舌的闲聊替代,合着风刮擦过玻璃的尖啸和室内电器的嗡鸣声,一股脑灌入我的耳朵。

  其他人移步客厅快乐狼人杀,九洲留在厨房洗碗。在瓷碗碰撞叮当空隙中,他的声音也被遮掩得暗淡无光,说小陶啊,真是不太容易啦。

  少年,小房间,楼梯下,父母健在却冷眼相待,世上没有霍格沃茨。这些故事我听着隐约有些熟悉,细节却处处陌生。这案披着奇诡外衣,实则并不难断。最后的真凶花匠被绳之以法,但看似无辜者也说谎成癖,犯过滔天大错。于是我问:“那木匠呢?”

  “我们报了警。”九洲说。

   他沉默了一下:“恶事就是恶事,不管用怎样的理由来包裹,也都只是伤害和侵犯而已,行为的本质是不变的。”他忧心忡忡时说话总是很慢,像正在转换语言模式的峻纬,我有点想笑。

  话说回来,这句话通俗易懂,是世间常识,但行走在风口浪尖,舆论与情感很多时候都是打翻真相帆船的罪魁祸首。在现在的时代,谋杀与犯罪不计其数,许多人甚至已经不在意这件事了。没有裁决的权利,也无法凌驾于世人,但就算是这样,侦探能做的,充其量也就是找出真相,维护法律而已。

  但是我说,带了点安慰的口吻:“但是你不觉得把埋藏的真相挖掘出来这件事,牛逼坏了吗?”

  听到这句话,正往厨房走的小齐脚一滑,差点栽了个犬科动物口味浓郁的日常进食。

4.

  实际上,在我刚来到逃脱者联盟的时候,是不太敢和阿蒲与文韬说话的。后来混熟了我也很疑惑,是阿蒲女装不美了还是看文韬跳舞不好笑了,不花一分钱网费看两个聪明人为了某个女团舞动作拧巴在一起,不但有薯片可乐观影座位还是至尊VIP中P难道不香吗?

  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文韬格外迷恋学习跳舞,用王老师的话来说就是“被深刻刺激后的三分钟热度”。阿蒲的即兴街舞是大冒险败北的产物,而文韬的屈膝起跳是阿蒲败北的产物。什么轻盈落地脚跟缓放都是过眼烟云,文韬学了半个小时就已经开始激烈演奏退堂鼓,不在伸食指的场合伸中指就是莫大进步,应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还要啥自行车。

  学生难搞,老师难顶,但阿蒲除了最开始说了一嘴“以后再也不教你了”之外,再也没抱怨。文韬发力起跳把地板跳得咚咚响,楼下弹琴的峻纬地震逃生未果,拉着我上楼慰问灾区民众。阿蒲身处中心带震感强烈,在救援队赶到后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从牙缝里挤出个挺好。用天灾比喻似乎不大恰当,换种说法就是学员文韬在教练阿蒲注视下开教练车上路,过桥一头扎进泥里,一通扑腾上岸,教练还比大拇指。不错,至少没给我开进海。

  

  那天晚上,文韬兴致颇高,呼噜呼噜吃了两张饼喝了三碗汤,汤达人看了都要说一句我很羡慕。阿蒲帮他解围裙,轻轻一抽蝴蝶结,又踌躇望着那边味如嚼蜡的峻纬,欲言又止三回半,最后放下筷子,驾校教练带着一身泥安慰围观群众。没事,你下回找我学车,我陪着你下海。

  “你才下海!”峻纬温和有礼。

  他们都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了,开点乱七八糟的玩笑也情有可原。“你说他俩,上学时候别说一个宿舍了,连一个系都不是!”九洲和我控诉的时候正在唆骨头形状饼干,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抹在旁边看书的小齐衣服上。说好了谁先脱单谁是狗,没想到只有他一个人的青春无处安放。猿鸣三声泪沾裳,场面过于悲切,我笑出声。

  他们的母校我去过,出乎意料的,除了第二学位刑侦学的阿蒲,其他人都是清一色的音乐系学生。但是我知道,这些敲锣打鼓吹长笛的身份都是假的,集体潜入校园是为了调查一起凶杀案,死者陈尸小树林,长相竟与常驻后勤组的王老师有几分相似。动用人员人数完全取决于金主爸爸袖子里的玛尼,只要给的够多,JY都能给您表演一曲凤求凰,少帮主伴舞,跳惊鸿。

  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阿蒲与文韬重返母校是为了一起违禁用品爆炸案,校长封锁消息,希望侦探在警方未被惊动之前查出真相,否则他校长位置也岌岌可危。考虑到失态紧迫,且金额实在可观,撒侦探在路上还嘟嘟囔囔骂校方人员尸位素餐,下车二话不说直奔案发现场,阿蒲文韬紧随其后,三人一骑绝尘,跑得像脱缰野马,不忘拖上以防万一上的保险。对,就是我。

  在这里,我遇见了贾乖巧,二十岁。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可以与我正常沟通的同类。他坐在爆炸废墟旁的树下,尸体就躺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我。出乎意料的,可以看到我的阿蒲和文韬与他擦肩而过几次都没有察觉,更别提听到声音了。

  “妈妈果然请了侦探来。”这是他看见我后说的第一句话,紧接着拍拍身边的草坪,“坐。”

  我俩互报了姓名。贾乖巧并不是这里的学生,而是暑假回家看望校长妈妈的校职人员家属。我问他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写《我的校长母亲》这类的感恩作文。他笑眯眯,把下巴埋在膝盖里,说一般般啦,拿几个金奖而已。

  “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化为泡影消失在我身边,“当了这么多年乖小孩实在是很累,但我又没有了断自己的决心。现在终于解脱啦。”

  “你没看到凶手吗?”话音刚落我都觉得自己说话不太礼貌。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一切以破案为重嘛。我这么在心里给他说了声对不起。

  “没有。”他摇头。

  我把话转述给阿蒲和文韬听。贾乖巧伸开双臂,他没有穿病号服,白衬衣挂在手臂上松松垮垮,像鸟的羽翼。他说,这真的不是我妈妈的错,可不可以帮我转告一声,我很爱她,只是我太累了。爱是不足以支撑一个很累很累的人活下来的。

  阿蒲没有回应,但是文韬说好。

  “那就太谢谢啦。”贾乖巧说。他本来身影就不太清晰,说完更是越来越淡,“我临死前想,要是妈妈忘记我就好了,现在你看, 她果然没有来。”

  我本来以为,之后的破案会难上加难,毕竟爆炸现场一片狼藉,泥土翻卷着裸露在外,草屑与炸药碎片飞得哪里都是,想要找到一点证据简直大海捞针。没想到不出一个小时,撒侦探便手握关键证据,带着校方人员一路杀到嫌疑人的宿舍,搜出若干自制同款炸药,以及一本心理变态的日记。

  阿蒲与贾乖巧的校长妈妈沟通,炸药与犯罪嫌疑人都交由校方处理,报警还是自行处置都随心意,后事与侦探再无瓜葛联系。谈判结束后两方握手成交,说好的钱打入包清白卡中,一分都不会少。阿蒲走出会议室大门,但我依旧留在校长身边,听她与某人讲电话,声音无不遗憾。乖巧真是个好孩子,可惜命短,不过他应该欣喜,至少帮妈妈保住了校长的座位。

  我与文韬说了这件事,他想了想,表情并没有像我一样嘴都快撇到地下,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他说,这就是贾乖巧期盼的结局。

  我不明白,爱本来就应该是双向的情感,放在天平两端,不应该一头沉。但文韬已经把名字签在了合同上,在撒侦探签名之下,紧挨着阿蒲的。校长把我们送到门外,这位精明干练的女性把签字笔别在西服胸口,微笑着向我们道别,脸上还犹有泪痕,俨然一副痛失爱子仍坚强奋斗的女强人模样。撒侦探多看了好几眼,我恨不得冲上去把他的眼睛蒙上。

  “您儿子的事,我们很抱歉。”文韬说,“请节哀顺变,我相信这也是您儿子的愿望。”

  校长没有说话,只是向文韬挥了挥手。

  我等了几天,都没有等到本地新闻通报这期化工爆炸事故,警方处置就更别提了。那所音乐学院照开不误,明年九月又会迎来一批新生,恭恭敬敬向那个道貌岸然的校长鞠躬,谁都不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叫乖巧的人在意外中丧生,化作鬼魂了还心心念念妈妈不要太难过。

  文韬陪我一起看新闻。我知道他明白我在等什么,我说:“咱们应该报警的。”

  但他提起了另一件事。当年装作敲锣打鼓的音乐生调查凶杀案,校园封闭式管理,没有信号,探案全权由他们几位侦探助理负责,前前后后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由于雇佣方不希望探案过程被校方发现,几人白天教室上课晚上小树林查案,等到功成身退,九洲已经能背着钢琴在多瑙河里游一个来回了。

  “那是蒲熠星第一次当侦探,犯了不少错。”文韬突然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好像这是属于他的莫大荣誉。我早就习惯他俩以掀对方老底为乐趣的相处方式,薅过来手机准备对阿蒲黑历史洗耳恭听,没想到文韬突然话锋一转,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叫逃脱者联盟吗?”

  我的确问过,而且就问的是阿蒲,在我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时间。但是自始自终答案只有一个,而且都是千篇一律的你猜。一开始我还会认真想一想,但发现最后只会得到讳莫如深的摇头后,便不再做无用功。没有意思,非常没有意思。

  我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是在初春,阿蒲在电脑前写报告,窗外阳光大好,遍地新绿。他想了想,反问我,没头没尾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当侦探吗?”

  我觉得又有一段悲惨往事要被挖掘出来了,不过八成又是像JY掉泥坑文韬爬墙这样广为人知只不过只有我不知的“秘闻”。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也立刻被调动起了好奇心,搓搓手才学着峻纬平时分析案情的口气,小心翼翼凑得近一点:“我不知道?”

  “为了自由。”阿蒲很严肃。

  我愣了一下,差点笑撅过去。他最近塑普又严重了不少,现在说出这么乍一听正儿八经下一秒就感觉要接为了部落的话,实在是违和感扯着搞笑值一路飙升,火花带闪电。我就是那个触电的可怜人,站在原地笑个不停。阿蒲也没绷住,笑得坐在手扶椅上在原地打了个旋。

  “好假!”当时我这么说。

  但是我现在格外感谢阿蒲,让我在这种场合也能装出十分成熟的样子,在任何人开口告诉我真相前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就像小说里光辉无限的金手指主角一样。于是我也讳莫如深地点点头,手指托着下颌,一副沉思者的智者模样:“为了自由。”

  让我失望的是,文韬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反而点点头继续问我:“为了谁的自由?”

  好家伙,这正戳我盲点。自己装的逼跪着都要装完,于是我继续保持沉思者,实际上大脑飞速转动,从记忆里储存的无数代词中挑选出定义最模糊的那一个:“咱们的?”

  我对天发誓,文韬当时的表情管理绝对失控,他的表情从疑惑到愕然再到了然,整个脸又红又绿又紫,活像个花里胡哨的调色盘。最后咧开嘴笑,露出一颗不太算虎牙的虎牙,撸起袖子往楼上赶,脚步声如雷,鲁智深听了都要倒拔垂杨柳。蒲熠星,你又告诉他了是不是?!

  我懒得拦上去说大哥算了算了,目送文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看他跳舞久了,走路都以为下一秒要slide。石凯不在家,离开时攥着一沓票,都是很好的自留位,去剧院为他的好哥们捧场。嘟嘟新买了粉红色绒绒兔拖鞋,可爱得令人发指,尤其是征用的烤箱叮叮作响、散发出浓浓的蔓越莓香气的那一刻。潘潘窝在阳台边看书,古代言情,不时还捋捋头发,捋完做贼心虚地用书挡住下半张脸,只留下眼睛叽里咕噜打转。王老师在工作,王老师又在工作,王老师老是在工作,但健身环放在楼下,还能摸到汗。JY和少帮主在做游戏测评,后勤组最大的作用就是整理资料弄乱资料再整理资料,以及在探案寒冬期直播游戏赚钱,大主播名不虚传。等到郎老师留学结束归国,估计又要把这几个看电脑驼背的挨个按得滋哇乱叫。

  这是很好的故事结尾,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5.

  如果那对声称是我爸妈的人没有堵在门口哭天抢地喊“我的儿啊”的话。

6.

  我叫陶英才,从小就是乖宝宝,为了完成父母成为钢琴家的夙愿而不断努力。虽是家族旁系,但作为这一辈唯一的男孩,还要肩负起“每一项都要比甄家那小子优秀”的职责,以保证在未来两家企业的针锋相对中不落下风。然而,十六岁收到巧克力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出于害怕我未来产生威胁的想法,甄家痛下杀手,并买通侦探伪造成自杀。我的父母因不愿触景生情而被家族调配去其他城市,直到最近才得以回返故土。

  我不知道这对声称是我父母的人为什么可以看到我,但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像我下一秒就要入土的样子实在过于凄惨。看面相的确和我没什么二致,应该没人会在这种认亲大戏中冒充爸妈。我递了张纸巾过去,突然发现身后黑压压站了一群人,最上面的楼梯口,包清白拿着手机,页面显示黑执事,安静地看着那对夫妇。

  故事有很多种讲法。

  白雪公主偷魔镜帮小矮人赌博,狼外婆的侄子被小红帽开枪打死,三只小猪砸碎了银行里所有的储存罐。嫌贫爱富,避重就轻,蒙蔽双眼,这都不是侦探的职责。揭开真相的厚厚帷幕,主角上台鞠躬致谢,侦探站在两侧阴影中微笑鼓掌。我总以为我也是无数掌声之一,却没想到,所有人都在为我庆祝。

  我叫陶英才。父母新请的家教是名牌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数学教得很好,和他聊天是我一周最期盼的事情。父亲对我管教很严格,常年把我关在房间里学习,每天只有四小时睡眠,要我实现他的梦想,又要我光宗耀祖。而母亲虽然爱我,但已经对这个家庭失望,用不为人知的方式偷偷养了情人,还以为我不知道。

  七夕节那天父母出奇地睡得早,家教撬锁翻窗户,与他的朋友们一起,带我出去玩了半个晚上,打气球得到的花种我没法带回家,于是转送给家教。包装上画着星星碎碎的零散小花,紫色的,很好看。要是真正种开花了,我一定很喜欢。

  可惜,上一个我没有等到。

  上一个我不但没有等到花好月圆,还没能等到家教回来,更没能等到和甄家那小子对线、面对面问他你不用睡觉吗的机会。

  但是现在的我都等到了。

  真是牛逼坏了。

  包清白,或者说甄某,就站在我身后,一扭头就可以看到的位置。于是我转身,回头,隔着层峦叠嶂交相呼应的脑袋,语气非常诚恳:“你当年睡得好吗?”

  “我和我弟弟都睡得很好。”他说。

  所以你看,我真的不是当主角的料,我爸妈做梦都想把我捧成熠熠明星,像起点小说男主一样,千难万险都是足下垫脚石,年纪轻轻一跃飞升,凡俗夫子都好似东流水,与我毫无瓜葛。但实际上,他俩却连竞争对手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没分清楚。我也是,蒲熠星给我当家教,给我灌输的这么多反叛思想倒是记住了,脑子也没聪明一点,就傻不愣登地学,有啥用啊!

  所以我问我爸妈:“那你们说,我最喜欢干的事是什么?”

  我觉得我的语气和表达方式应该变化很大,导致这对夫妇的反应格外强烈,俩人气得眼圈通红,一副我儿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好在我信息提取能力一流,在他俩絮絮叨叨说我历年获得的钢琴大奖时便明白过来。于是我随便挑了个背后的人,问:“我最喜欢干什么?”

  九洲就是那个幸运儿,大庭广众之下很紧张,两脚都有点内八。让我想起他去音乐学院查案,包清白搞到的身份是钢琴专业。为了不言多语失,硬生生把自己凹成自闭儿童,杜绝一切外部交流。有点想笑。

  他声音有点不确定,但答案很干脆:“打游戏。”

  我想,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7.

  请原谅我故事只讲到这里吧,文韬正收拾东西准备去舞室,阿蒲拎着从JY那里借来的摄影装备,准备认认真真录一回女团舞训练成果,这种好事一辈子难有一回,我必须参与,在最合适的时机发出最爽朗的笑声。

  设备里没有支架,只能由身高最高的人举相机,峻纬已经尽力穿了平底鞋,为了形象还是放弃了拖拉板这个选项。小齐背的包最大最沉,驼背上车的时候被郎老师的危险目光注视一路,不过大概率是为了包里的小饼干。车上只有七个座位,剩下的人猜丁壳,最后明明和九洲光荣胜出,欢天喜地踏上了看文韬笑话的道路,这都是什么人啊啧啧。

  碧蓝的天幕上,太阳金光闪闪镶嵌其中,白云是碧海中的孤帆,晴空漂流。车上开着冷气,小齐死活不让我接过他手里的包,说是怕吓到无辜群众。门口的花盆里终于多了两支注释牌,明明和嘟嘟亲手写的花体。名字结尾与小箭头串联,打着卷歪歪斜斜指向旁边的花簇。“这是勿忘我→”。

  这就是我的选择。

END.

自我介绍(示例文章)

这是一篇示例文章,最初作为 Blogging University 的组成部分发布。报名参加我们十个项目中的其中一个,立即开始撰写您的博客。

您今天要发布一篇文章。不必担心您的博客的外观。如果您还没有给博客命名或是感到不知所措,也不必担心。只需点击“新文章”按钮,告诉我们您来此处的原因。

为什么要这样做?

  • 因为它能为新读者提供背景信息。让他们了解您是做什么的,他们为什么应该阅读您的博客。
  • 因为这将帮助您专注于自己对博客的想法,以及您想用博客来做什么。

文章可短可长,可以是对您的生活的个性化介绍或是博客宗旨说明,也可以是对未来的宣言或是对希望发布的内容类型的简要概述。

为了帮助您开始撰写,不妨思考以下几个问题:

  • 您为什么要公开写博客,而不是写个人日记?
  • 您认为您会写些什么话题?
  • 您想通过博客和谁联系?
  • 如果您的博客成功写到明年,您想要达到什么目标?

您并非一定要受此限制,博客的一个奇妙之处在于,随着我们学习、成长和与他人互动,它们是会不断演变的,不过如果知道从何处入手以及为何开始,这将会颇有益处,并且明确您的目标可能会激发您写其他一些文章的灵感。

不知道如何开始?只需写下您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件事即可。Anne Lamott 是一位作家,大家都喜欢她写的书。她指出,你要允许自己写出“蹩脚的初稿”。Anne 提出了一个很好的观点,先开始写,之后再去考虑如何编辑。

在您准备发布时,给您的文章贴上三到五个标签来描述您博客的关注点 – 写作、摄影、小说、育儿、美食、汽车、电影、体育等。这些标签将帮助关注您话题的人在阅读器中找到您。确保添加“zerotohero”标签,这样其他新博主也可以找到您。

自我介绍(示例文章)

这是一篇示例文章,最初作为 Blogging University 的组成部分发布。报名参加我们十个项目中的其中一个,立即开始撰写您的博客。

您今天要发布一篇文章。不必担心您的博客的外观。如果您还没有给博客命名或是感到不知所措,也不必担心。只需点击“新文章”按钮,告诉我们您来此处的原因。

为什么要这样做?

  • 因为它能为新读者提供背景信息。让他们了解您是做什么的,他们为什么应该阅读您的博客。
  • 因为这将帮助您专注于自己对博客的想法,以及您想用博客来做什么。

文章可短可长,可以是对您的生活的个性化介绍或是博客宗旨说明,也可以是对未来的宣言或是对希望发布的内容类型的简要概述。

为了帮助您开始撰写,不妨思考以下几个问题:

  • 您为什么要公开写博客,而不是写个人日记?
  • 您认为您会写些什么话题?
  • 您想通过博客和谁联系?
  • 如果您的博客成功写到明年,您想要达到什么目标?

您并非一定要受此限制,博客的一个奇妙之处在于,随着我们学习、成长和与他人互动,它们是会不断演变的,不过如果知道从何处入手以及为何开始,这将会颇有益处,并且明确您的目标可能会激发您写其他一些文章的灵感。

不知道如何开始?只需写下您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件事即可。Anne Lamott 是一位作家,大家都喜欢她写的书。她指出,你要允许自己写出“蹩脚的初稿”。Anne 提出了一个很好的观点,先开始写,之后再去考虑如何编辑。

在您准备发布时,给您的文章贴上三到五个标签来描述您博客的关注点 – 写作、摄影、小说、育儿、美食、汽车、电影、体育等。这些标签将帮助关注您话题的人在阅读器中找到您。确保添加“zerotohero”标签,这样其他新博主也可以找到您。

自我介绍(示例文章)

这是一篇示例文章,最初作为 Blogging University 的组成部分发布。报名参加我们十个项目中的其中一个,立即开始撰写您的博客。

您今天要发布一篇文章。不必担心您的博客的外观。如果您还没有给博客命名或是感到不知所措,也不必担心。只需点击“新文章”按钮,告诉我们您来此处的原因。

为什么要这样做?

  • 因为它能为新读者提供背景信息。让他们了解您是做什么的,他们为什么应该阅读您的博客。
  • 因为这将帮助您专注于自己对博客的想法,以及您想用博客来做什么。

文章可短可长,可以是对您的生活的个性化介绍或是博客宗旨说明,也可以是对未来的宣言或是对希望发布的内容类型的简要概述。

为了帮助您开始撰写,不妨思考以下几个问题:

  • 您为什么要公开写博客,而不是写个人日记?
  • 您认为您会写些什么话题?
  • 您想通过博客和谁联系?
  • 如果您的博客成功写到明年,您想要达到什么目标?

您并非一定要受此限制,博客的一个奇妙之处在于,随着我们学习、成长和与他人互动,它们是会不断演变的,不过如果知道从何处入手以及为何开始,这将会颇有益处,并且明确您的目标可能会激发您写其他一些文章的灵感。

不知道如何开始?只需写下您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件事即可。Anne Lamott 是一位作家,大家都喜欢她写的书。她指出,你要允许自己写出“蹩脚的初稿”。Anne 提出了一个很好的观点,先开始写,之后再去考虑如何编辑。

在您准备发布时,给您的文章贴上三到五个标签来描述您博客的关注点 – 写作、摄影、小说、育儿、美食、汽车、电影、体育等。这些标签将帮助关注您话题的人在阅读器中找到您。确保添加“zerotohero”标签,这样其他新博主也可以找到您。